2014/8/13前言:

 

啊這是四年前的作品了。鮮網爆炸了所以貼來部落格。

我重看一遍找到了一些設定上的吐槽點,但我沒改,只改了文句不通順的地方。我尊重四年前的那個自己。

 

這是一篇充斥著我對日本貴族女校的奇怪幻想的GL文。是BE,我寫過最虐的百合,怕被虐就按上一頁。

請以看二次元校園百合動畫的心情觀看此文,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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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夜』為中秋月夜之意。

 

母親在中秋夜時指著天上的滿月,她說,取這名字是希望我的人生跟她一樣圓滿。

 

確實,在富有人家成長的我,人生理應是沒有缺憾的圓。

但自從父親經商失敗,家道中落後,一切都毀了。

 

十三歲時父親自殺了,在與母親相擁而泣之際,同時我也暗自鬆了口氣,至少,我跟母親身上都不會再出現新的傷痕。

「良夜,妳以後一定要嫁個好人家……我們才能恢復以前快樂的生活……」

母親抓著我的肩膀,淚流滿面。

我點點頭,用手擦乾她臉上的淚。

 

在這個時代,成功的方法有很多種,誰說一定要嫁入豪門呢?但那是她的希望──讓生活好起來,只要能止住她的淚水,要我做什麼都行。

 

父親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也沒了,家中陷入了困境,家庭代工和獎學金根本不夠用,我想休學出去工作,但母親不准,她說至少要有大學程度否則小開是看不上眼的。

所以應該怎麼辦呢?面對高築的債臺,一個國中女生能做的,賺得最多錢的工作也只有一個了,就是援交。

「在我這裡工作保證安全哈哈哈!」其中一個債主拍著我的肩膀說道。

 

第一次不堪而疼痛,完事後,我抱著自己縮成ㄧ團,看著床頭櫃上白花花的鈔票良久。

 

 

當我帶著那些錢回到家,母親像是了解ㄧ切的抱住我大哭,她沒有罵我,沒有打我,只是邊責怪自己和父親收下那些錢。

「對不起,良夜,對不起……」她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淚水沾濕了我的衣襟。

 

良夜,曾經最喜歡的自己的名字,突然變得好諷刺。

高掛天邊的滿月,好像是在嘲笑自己一樣。

 

 

 

 

 

 

國中畢業後,我進了日月學園,以三年免學費學雜費的特優生身分。

我穿著質料高檔,剪裁優雅大方,如小禮服般的米白色制服,走進了如宮殿般的校園裡。

日月是所貴族女校,由名設計師所設計的制服一件就要三十萬日幣,不過因為我特優生的特殊身份,我並不用付錢。

 

但我選擇進日月,並不全是因為優渥的獎學金,和以後必定會交到的有錢人朋友。

 

一月,我無緣得見的雙胞胎妹妹,我是為了瞭解妳的一切才進來的。在心中呼喚著我那已離開人世的妹妹的名字,我穿越了掛滿名畫的走廊,步入了裝潢華麗的教室。

 

與其說這裡是教室,不如說是五星級飯店的交誼廳。

挑高的天花板上,吊著閃亮的水晶燈;座位則是看起來相當舒適的單人沙發,搭配舖有白色桌巾的寬大桌子,像這樣的座位,教室裡約有二十來個。已先來的同學,輕鬆地坐在位置上,神色自若地聊著天或看書(日月有國中部,所以那些在聊天的人可能國中時就認識了吧);

而在這裏,唯一比較像教室的擺設,也只有前方的講台以及黑板,但卻跟周遭豪華的裝潢十分不搭調。

 

只不過是教室而已,居然就這麼奢華啊。

 

雖然在內心咋舌,但我並不想被他人發現我的詫異,以免被當成鄉巴佬。我挺起背脊,踩過鋪著大理石地磚,以再三訓練過的優雅儀態地走進教室,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在這所學校就讀的都是千金小姐,跟所有人打好關係的話,一定對將來很有幫助。

我得努力才行。

 

 

 

待所有同學都到來後,一位身穿蘋果綠雪紡紗洋裝,留著亞麻色捲髮,大約二十來歲的女人走進了教室。眾人意識到這位氣質高雅的年輕女性是我們的班導師後,全都安靜了下來,在位置上挺直了背。

那名女性拿起粉筆,以她娟秀的字跡寫下她的名字:三谷紗彩。

 

「各位同學好。」三谷老師微笑,「我是各位以後的班導師,請多多指教。」

「因為我還不認識各位同學,所以先請各位上台來自我介紹吧。」

 

自我介紹,這點倒是跟平常的學校沒兩樣。

但很快的,我便發現自己的想法大錯特錯。平常一般的自我介紹,也只是上台講一講自己的名字,和說一說自己是畢業於哪個國中,根本就不會扯到家裡經營什麼,更不會來什麼才藝表演!

 

「家父經營不動產,家母是服裝設計師。」一個同學在台上笑得甜美,介紹著她家顯赫的家世。

在一般的學校,若刻意強調自己家裡有多有錢,一定會被當成在炫耀,之後就會被排擠,可能還會遭到霸凌。

但在這裡別提反感了,台下的同學,甚至連老師,都能跟台上的人津津有味地聊起家中的事情來,互相吹捧誇耀一番。

等待她們聊完後已經過了十分鐘,不過自我介紹並不會這樣就結束,台上的人還會拿起小提琴、雙簧管、長笛等樂器演奏一曲,或拿出自己所畫的畫還是寫的書法展示一番,要證明自己家中不只是有錢,她本人也是有才華的。

所以光是自我介紹,就幾乎快要耗掉整個上午。正當我快要睡著時,三谷老師以陶瓷茶杯啜了一口紅茶,叫了我的名字:

「佐藤良夜同學。」

終於到我了。

「是。」我應道,冷靜地站起身來。

雖然我沒有什麼家世可以炫耀,也沒有什麼特殊才藝能展現,但我絕對不能因為這樣就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我走向台上,拿起麥克風,露出交際用的笑容:

「大家好我是佐藤良夜。畢業於東谷國中,母親是自由業。」

我維持著微笑說謊。其實母親並沒有工作,只是若我誠實回答,那鐵定會被追問我家的收入來源。我必須避免這種情況。

「我並不像各位同學那樣多才多藝,所以沒有才藝可以表演,對不起。」

「沒關係啊,才藝並不是一定要表演。」三谷老師輕輕一笑,使我鬆了一口氣。

 

 

「咦,就是妳嗎?佐藤同學,那個考上我們學校特優生的……」從台下傳來了同學的詢問聲。

「是的就是我。」我微笑。

「哇,真厲害!」

「我們學校特優生很難考的呢!」

「哪裡,只不過是運氣好而已……」我依然淺笑著,事實上當然不可能是什麼運氣好,為了考上這所學校,我可是做了十足的努力。

因為這關係到我的未來,和母親的期望。

 

2

 

所幸我的自我介紹氣氛還算熱絡,看來我並沒有因為家世就被排擠。不過,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可能同學們只是在老師面前作戲而已。

我回到座位上,三谷老師又接著叫下一位同學:

「西都一華同學。」

 

聽到這個名字,使得我神經瞬間繃緊。

西都一華。一華這個名字我並不認識,但我認得西都這個姓氏!

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巧,跟西都家的人同班!看來我來報考這所學校的決定是正確的。

西都家,就是收養我雙胞胎妹妹一月的人家。從她口中,必定能打聽到一月的事情!

 

我的心情變得激動而焦切,然而,名為西都一華的人卻遲遲不上台,三谷老師皺了皺眉:「沒來嗎……」

正當老師要記西都曠課時,一個嬌小的身影,以一手用力推開了附有細緻雕花的厚重木門。

所有人的視線,都自然而然聚焦在那少女身上。

膚色蒼白的少女有著一頭勁短的銀髮,以及深藍色的銳利上勾眼眸。雖身材矮小,但她冷峻的氣質卻無法讓人小覷忽視。

沒有為自己的遲到道歉,少女大步走向台上,不只同學,連老師都為她的氣勢震懾,沒人敢多說一句話。

在台上站定後,她以鋒利的眼神掃視了全班一眼。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定了幾秒,使我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後,她在一片靜默中,沉聲開口:

「西都一華,家裡是黑道。若有需要,就來找我。」

 

不需要用麥克風,她冰冷的聲音已傳遍了整個教室。

沒人有膽去問是什麼需要,西都也沒等人問就逕自走向台下,找了個較後面的空位坐下。坐在她身邊的人,很明顯地都抖了一下。

 

「那,接下來請相川日芽同學……」

有點尷尬的三谷老師,急忙念起下一名同學的名字。

 

一聽到日芽這兩個字的發音,同學們都抿嘴笑了起來。也是,畢竟在這個時代,沒想到還會有人刻意將孩子的名字,命名為『公主』。

(註:日文發音,日芽音同漢字姬(hime),而在日文裡姬為公主之意)

 

而被叫到名字的那位公主,則靜靜地站起身來。

那頭黑色的長髮如流瀉的瀑,輕輕的在她背後晃動,微捲的髮尾剛好及腰;她的腳步聲迴盪在安靜的教室中,直到她走上台,轉過身來面對大家。

相川日芽戴著一副眼鏡,乍看之下,並沒有什麼符合公主之名的美貌。但在她身上,卻有著一股幽靜的氣質,如同一朵靜立於泥中的白蓮。

「相川日芽,家中經商。」她並沒有露出禮貌的微笑,而是毫無表情地讓同樣平板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在教室裡回響,「我沒有才藝可以表演。另外,我有一種病,請各位注意。」

「病?」三谷老師挑起了眉,語氣中是好奇多於擔憂。而相川的這句話,也確實引起了全班的注意。

「我生下來就得了不能說謊的病。」

「有這種病?」出身於醫學世家的崎山很疑惑。

「那相川同學,如果妳說謊的話會怎麼樣呢?」一個同學舉手提問。

「我會心痛如絞。」相川面無表情地回答。

「不會說謊,那不是很好嗎?這代表相川同學絕對是個誠實的人,大家可以跟她放心做朋友。」

 

三谷老師笑道,同學們也都笑著附和著老師。

 

 

 

 

然而,相川還是沒有朋友。

不管在什麼樣的學校,什麼樣的班級,在一段適應期後,班上的小團體劃分就會出現。很幸運的,我已經確定有小團體可以待,證實我確實並沒有被排擠。

不過很明顯的,班上有兩個人被孤立了。

是西都一華跟相川日芽。

 

西都是因為氣質冷冽刺人,讓人不敢靠近,我有幾次想要上前與她攀談,問一些關於一月的事情,但我只要一對上她的眼睛,便覺得害怕。

她那冰藍的眼,就像一把鋒利的刀,閃著令人畏懼的鋒芒。

而且她也不常來學校,三谷老師也沒說明她到底是請假去做什麼,也沒人敢去問。

 

相川則不同,她雖然跟西都一樣不多話,但卻不會那麼難以接近。一開始,確實有人願意當她的朋友,但之後,她身邊的人漸漸變少了,最後連一個都不剩。

我曾經在廁所聽到過這樣的對話:

「妳知道嗎?上次我問相川同學說,這件項鍊好不好看。」

「哎呀,好漂亮的項鍊,她一定回答很好看吧。」

「才不呢,她先是沉默,我繼續追問她才回答說很難看。」

「什麼!真過分。」

「對呀,雖然知道她不能說謊,但這真的很傷人!」

「搞不好她是故意謊稱說自己有那種病的呢。」

「咦~~是嗎?」

「上次崎山同學問過她那當醫院院長的父親,說根本就沒有這種病。」

「所以她是騙人的囉!還說她說謊會心痛如絞,真過分!」

 

 

關於相川的話題,在我們這個小團體裡,有時也會聊起。

「妳們覺得相川同學的病是假的嗎?」

「肯定是假的,因為崎山同學當院長的父親都這樣說了。」

「真是個過分的人呢。是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嗎?」

 

她們輕蔑的將視線投向在看書的相川。但相川的臉上,並沒有出現孤寂或痛苦的表情,她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被排擠,只是默默的以白皙的手指翻動著書頁。

 

本來我是對這樣的相川抱著淡淡的同情的,雖然在所謂的朋友們面前,我也會附和不相信相川的話語,但在心中,我是相信相川的。

因為,並沒有人會故意說自己得這種病,然後再故意說些討人厭的話來讓自己被排擠啊!

不過我並不想在她們面前表明我的立場,因為這樣對我沒有好處。

對我來說,跟這些人打好關係是相當重要的。我不會為了一個不熟的人而強出頭,破壞我將來的人脈。

 

 

而且,之後我所得知的關於相川的情報,也讓我跟著一起討厭起了她。

不,應該說是憎恨。

 

「妳們知道嗎?關於相川同學家的事。」

「不知道耶,因為她平常都不太說話,跟西都同學一樣。」

「她父親昨天來我家跟我父親談生意,她父親談到她,我才知道她家其實以前家境還好,近幾年來經商才變有錢的喔。」

「是喔,哇~~那不就像麻雀變鳳凰一樣嗎?」

 

 

我們處境完全相反。她從平民變成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卻從天上墜入地獄。

為什麼偏偏是我?就算這樣問也得不到任何滿意的答覆。所以我只是看著自己慢慢腐爛發臭,而她坐在雲端上,對我的苦痛渾然不知。

 

她的存在在我眼中,從可有可無就此變得刺眼,因而無法忽視。我自虐地注視著她上課的背影,在心裡銘刻著怨妒及她的一切。

 

烏黑的長髮及臀,坐下來時,微捲的髮尾會碰到椅子。

外表乍看之下很普通,但眼鏡下其實有雙明亮的紫眸。

不管什麼都不好不壞,並沒有特別出眾的才藝成績。

下課總是靜靜地坐在位置上看課外書。

平時臉上毫無表情。既沒看過她笑,也沒看過她生氣,就像是沒有情緒的機械一般。

 

 

 

 

 

「哇,妳對她還真是觀察入微耶,妳確定妳是討厭她不是喜歡她?」在酒吧內,健二一手搭上了我的肩。這傢伙是我們家債主的手下,負責仲介小姐出去賣。像這種混混,等我翻身後絕對不會再跟他打交道,但現在還不行。

我瞪了他一眼,他馬上滿頭大汗地改口:「開玩笑的啦!」

「她是我的肉中刺。」我啜了一口健二請的雞尾酒。

「那需要我去幫妳教訓一下她嗎?帶一群飢渴的傢伙。」他咧開嘴角,齷齪的笑。

我心裡一陣嫌惡,男人全是這副德行。

「不用。」這樣做,只會讓我變得更骯髒而已。

「喔?好吧,妳需要再跟我說……今天可以陪我嗎?跟往常一樣的價格。」他湊近我的耳邊,低語。

我揚笑,生意上門了。

「好啊。」

 

 

時光飛逝,不知不覺我的高中生活也過了半年。

 

掛著開朗的笑容面具,別人的讚美我燦笑道謝,對於我家世的冷嘲熱諷,忍耐住以其他話題滑開,如此小心應對交際,跟班上的人大致都有了不錯的關係。當然,我也逐漸習慣了這所學校裡的奢華作風。

 

在學校的餐廳,伙食當然也是最高級的,但價格當然也很高級。不過還好我的獎學金也包餐費,所以這裡面的豪華料理可以任我吃到飽。而我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問餐廳的廚師,可不可以讓我包點剩菜回去,但我終究是沒有臉去被人嫌窮酸。

 

在學校裡的同學,講話都輕聲細語,十分客氣,我一開始還有些不適應,但久了,我也逐漸習慣這種假惺惺又做作的說話方式。

 

在學校裡的課程,意外地不是那麼注重學科。本來我想因為日月的特優生很難考,所以能在這裡就讀的大家程度都應該很好,結果並不是這樣,幾次月考下來,我都輕鬆的穩坐第一名。

 

「良夜同學,可以請妳教我這題嗎?」

「當然可以。」我微笑。

「也可以請妳教我嗎?」

「我也要~~」

 

考試前,這些平日不讀書的千金小姐們跑來找我求助是常有的事情。而我也都一一予以解答,能賣人情當然要盡量賣。

不過,既然日月不注重學科,那鐵定是注重在其他地方上了。

在日月,有一半的課堂時間,都被挪來學各種才藝。

社交舞、茶道、花道、美術、家政、樂器選修等等的課程,跟其他以升學為主的高中比起來是難以想像的多。

 

家政跟美術對我來說並不成問題,茶道和花道只要記熟規則和禮儀就可以,社交舞也還可以,但樂器選修就確實讓我感到困擾。

班上的人大部分都有精通的樂器,可是我只有在很久以前學過一兩年鋼琴,現在早忘了。但還好,在我的朋友群中有人願意教我,雖然我的程度還比不上大部分的人,不過我相信努力可以彌補一切。

 

 

 

 

然後到了一年級下學期。

「又要重新分配座位了,好希望我們又能坐在一起喔。」

「就是說啊,這樣就能請良夜同學教我們功課了~~」

「嗯!希望等一下抽到上上籤!」

我雙手合十作祈禱狀,惹來她們一陣發笑。

但其實跟誰坐都無所謂。

我似乎已經沒辦法真心交朋友了,說的每句話和每個動作,每種行動都帶有目的性。

真的好累。但我註定得這麼活下去。

 

「太好了,良夜同學我坐妳前面呢!」

「對啊!太好了!」

 

然而坐我旁邊的,卻是相川日芽。

無法抑止的恨意及妒意油然而生。

「請多指教喔,相川同學。」壓住內心的憎恨,我笑得無懈可擊,向她打了招呼。

「請多指教。」她點了點頭。

 

 

 

 

 

今天上美術課。

其實我不需要如此悲觀,上天什麼都給我了,容貌、頭腦、才華,做為一個注定成功的人,該有的我都有,只是現在沒有錢,還有比別人早早失去那層破膜而已。但那沒差,以後有錢去做一個就是了。為了讓我將來的獵物見到落紅,滿足他愚蠢的虛榮心,花點小錢動個小手術不算什麼。

重點是要目的達成,耍點小伎倆無所謂。

我相信,不久後我將會擁有一切。這樣,我就能達成母親的心願了。

 

繪畫並難不倒我,即使我拿的並不是跟其他人一樣的名貴畫具,但我有自信畫出來的東西也絕對不會差到哪裡去。

 

美術教室比起原教室並沒有那麼豪華,但空間依然是一樣寬大,且還附有十個洗筆用的水槽,在貼著暖色系壁紙的牆上,掛了一些肯定很貴的畫,放著幾個插著鮮花的名貴花瓶。

地板上擺了二十來個畫架,每個畫架前都有一張藤椅和放東西用的木桌。

 

「今天要請各位同學畫別人,請兩個人分成一組互相素描彼此的容貌。」梳著高高的圓髻,穿著高領黑色連身長裙的美術老師說道。

 

「良夜同學,我們一組吧!」

「我也想跟良夜同學一組耶……」

「良夜同學,妳想跟誰一組呢?」

 

老師一宣布分組,就有許多人靠過來向我詢問道。

我擺出甜美的唬人微笑:「我跟誰一組都可以,因為大家都是好朋友啊。」

 

 

此時,我瞥向坐在我旁邊的相川,跟我的狀況相反,她靜靜坐在位置上,如一朵孤立在高嶺上的百合,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而她的面上卻也不見窘迫之色,不慌不忙地便開始在紙上畫起來。

 

「對不起,借過一下。」

此舉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輕輕撥開人群,走近她問道:「相川同學,妳在畫誰啊?」

相川聞聲抬頭看向我,停下筆,眨了一下那雙紫色的曈眸,回答道:「我不知道。」

「什麼?」我呆了呆。

「我畫誰都一樣,因為我不會畫圖。」她老實答道。

相川的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些人甚至還忍俊不住地掩嘴笑了出來,而她絲毫不為所動。

 

 

「相川同學,妳怎麼可以這樣呢?」

美術老師拉起長裙下了講台,急急向她走來,伸手推了推老花眼鏡,「我不是說要跟人一組,然後互相畫彼此嗎?」

「老師,我不管是畫誰都一樣的,反正最後畫出來都一樣醜。」相川也推推眼鏡。

「妳怎麼可以這樣說呢!」美術老師氣急敗壞,「我之所以要妳們互相畫對方,是為了培養妳們的觀察力和鑑賞力,這也是讓妳們成為優秀淑女的一環……」

 

美術老師義正詞嚴地說教著,但相川仍面無表情,從那雙紫眸中見不到任何情緒波動。

一會後,老師已經說得氣喘吁吁,看來是詞窮,或是對著毫無反應的相川感到無力,她放棄地嘆了口氣,向周遭的同學求助:「可以請一個同學跟相川同學一組嗎?」

 

受良好教育的千金們,並沒有為此起太大的騷動。她們只是靜默無聲地彼此望了望,便不再說話,向老師表達無聲的拒絕。

而明顯受到排擠的相川,卻完全不介懷,甚至連看看班上的同學都不願意,只是繼續畫手中的畫,像是想快點完成交差了事。

 

「那個,如果相川同學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跟她一組。」

我緩緩舉起手,全班的視線因此集中在我身上,我所謂的朋友們驚詫地摀住了嘴,問題得以解決的美術老師激賞地看向我,也不等相川答應,便開心說道:「那就麻煩佐藤同學了。」

 

 

 

當然我之所以答應跟她一組,並不是同情相川,而是因為想在老師面前留下好印象。

這所學校全都是女老師,而且並不只是普通的老師,她們全都出身高貴,不是哪家大公司社長的千金,就是哪個大官的女兒,且有一半以上都是這所學校的校友。

對她們來說,來這裡教書也不過是一種高尚的消遣。她們跟學生一樣,僅將這所學校當成一個交際場所,藉以凝聚彼此家族的關係。

 

總歸一句,不管是日月的老師還是學生,只要打好關係絕不吃虧。

 

 

 

我和相川面對面地坐著,可是似乎只有我在觀察她的容貌,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僅是靜靜地埋頭畫著,但這樣倒給了我方便。

我在紙上描繪出了她大概的輪廓,便開始精刻她的五官。

那如波浪般起伏的微捲黑髮,閃動著海波般的光澤;沉靜如潭水的曈眸,偶爾搧動的長長睫羽;細緻光滑的皮膚,玫瑰色的唇瓣……

 

……這個女人,其實長得很漂亮嘛,只是平常戴著眼鏡看不太出來。

 

一股恨意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開什麼玩笑,那這傢伙不是擁有了一切嗎?

天生的美貌和家中的金錢,這兩點便可以讓她和一個門當戶對的小開結婚,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就算不結婚,家財萬貫的相川也不怕餓死。

為什麼……憑什麼我就要這麼累,必須要用自己的身體去賺錢還債?平民出身的她,憑什麼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為什麼老天對我如此不公平!

 

我恨恨地抬頭瞧了她一眼,她對桌上的畫專心一致,表情依然沒有改變,宛如一尊精緻的人偶。

手中握著筆的力道加強了,就像握著一把刀。此時我真想割花那張漂亮的臉,讓她痛不欲生。

 

 

 

「時間到。」

美術老師拍了拍手,所有人都放下了筆,將手放在腿上,挺起背脊優雅地端坐著。

 

美術老師帶著評分表,下台巡視所有人的畫作,時而點點頭,時而搖搖頭,高跟鞋的聲音叩叩地回響在靜謐的教室裡。

 

鞋跟踏地的聲音由遠而近,然後終於在我身邊停下。美術老師身上的名牌香水味飄進我鼻腔裡。我靜待她宣布評價。

不出所料,美術老師滿意地頷首,讚許道:

「不愧是佐藤同學,果然相當優秀,這幅人像傳神地捕捉了相川同學的神韻……」

 

聽著老師的讚美,我帶著得體的微笑,略為低頭,謙遜地說:「老師過獎了。」

「不不,從這細緻的筆觸,便可以看出佐藤同學的用心。」老師來回端詳著畫和相川面無表情的臉,在評分表上打了一個肯定漂亮的成績,「妳真的很專心觀察相川同學呢。」

 

 

我盈盈一笑。

專心觀察她?是啊,這半年來,我總帶著無法抑止的妒恨注意著她,在背後詛咒著她,不知不覺地,只要一想起相川日芽這個可恨的名字,她的面容便躍然眼前。

 

「但是相川同學就……」

 

老師鎖緊了眉,瞥向相川的圖,我的視線也跟著看了過去,而當我見到她的畫的同時,嘴角也不禁為之抽動不已。

那畫的哪是我啊?在紙上,我只看見一個起毛球的橢圓,五官歪七扭八,根本看不出哪個是眼睛,哪個是鼻子;而在那疑似臉的東西邊緣,左右下方各長著一串毛,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綁低的雙馬尾,那該不會是我的頭髮吧?

 

老師的態度明顯不悅,不過對於連眉都不皺一下的相川,她也似乎懶得再說什麼,便怏怏地走回台上。此時,剛好下課鐘聲響起。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為止,各位所畫的畫就請自己帶回家去吧。」

 

說完,老師便踩著高跟鞋踏出了教室外。大家也開始收起畫具,我也不例外,但當我在收拾時,對面的相川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一直盯著那幅畫不放。

我瞥了瞥桌上那幅相川的畫像,雖然是我自己畫的,而且也得到了高評價,可是我當然不想要。得到高分了,畫著相川的畫也變得不文一值了。

誰會想要討厭的人的畫像呢?一拿回家,我一定會洩憤地直接把它撕爛。

 

 

 

「相川同學,妳想要這幅畫嗎?」我試探性地問。

她默默點了點頭。

「那就送妳吧。」我揚起社交用的微笑,將畫遞給她。反正這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張廢紙,送畫給她,便成了一個丟垃圾的動作。

「謝謝。」

她道謝,在她白皙的臉上漾起了柔和的笑容,就像是一片花瓣輕輕飄落湖面上所激起的淡淡漣漪。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而我不免看得有些呆了,大概是因為太過意外。

沒想到她也會笑。

 

 

她小心翼翼地將畫紙捲起,由制服外套口袋裡找出一段淡紫色的絲面緞帶,輕輕地將畫束起固定。

對我不屑一顧的作品,她居然如此珍惜對待。一見此景,我心中頓時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複雜情感,但那隨即被平日對她的惡意給取代。

 

天真的女人,看了就討厭。

什麼都不知道,就像個孩子般單純的笑著……真是幸福得讓人覺得可恨。

 

 

5

不像其他同學有誇張的名車接送,我以搭電車來上下學。

幸好日月是建在東京的黃金地段,離車站很近,只須徒步十分鐘,所以我的通勤並不會有太多煩惱。

 

 

今天健二並沒有幫我排客人,所以我不用工作。本來我是應該回家讀書的,畢竟我並沒有多餘的錢去補習,只能靠自己努力考取好成績。

但我想去一個地方。

 

 

在通往家中的前一站下了車,我提著手提書包,在馬路上直直走了三分鐘,然後停下腳步,站在一棟附有院子的二樓建築前。庭院前的推門上,寫著斑駁的燙金字──南羅育幼院。

而這裡,就是我第一個家。

 

 

 

是的,我並非是我現在的母親所生的,我是被他們領養得來的。

得知這件事時是在我十歲時。那時父親在客廳大發酒瘋,醉醺醺地指著剛從學校放學回家的我大罵:

『妳這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野種!當初我幹啥去什麼鳥育幼院領養妳!』

說完,父親就抓著酒瓶倒在凌亂不堪的沙發上。

雖然當下受到了不小的打擊,使我衝回房間不停地掉著淚,但當晚上母親敲門要我出來吃飯時,我還是乖乖擦乾淚出來了,低著頭夾著菜,不敢讓母親發現我在哭。

之後,我從未跟母親提起這件事。

 

不是親生的又怎樣?就算這個家,失去了富裕的經濟條件和家庭的溫暖,這裡還是扶養我長大的家。我是佐藤良夜,佐藤是我的姓,良夜是母親為我取的名,即使沒有真正血緣的羈絆,我也會用我的孝心來彌補。

所以我對我的身世並不在乎,也不曾好奇不負責地將我丟到育幼院去的生父母到底是誰。既然他們不養我,我就沒有孝順他們的必要,對我來說,那不知在何處的生父母,根本就不重要。

 

 

然而有些事,即使不想知道還是會知道。

在整理父親遺物時,我在他書房的抽屜裡,發現了一張皺成一團的紙條。

若當時我不去打開那紙條,大概就不會知道一切。但我還是打開了,然後發現紙條上面寫著南羅育幼院,後面接著一長串電話號碼。

 

剎時間我便了解了,我就是從這個地方來的。

雖然對我的身世沒有興趣,但對我的來處,我卻不免感到強烈的好奇。

 

南羅育幼院,這個唸來陌生的名字,就是我的第一個家。

我並沒有待在育幼院的記憶,想必我大概是在嬰孩時期就被領養的。然而,育幼院曾照顧過我是事實,我確實在那裏待過,光憑這點,就讓我產生想要去一探究竟的慾望。

 

 

於是我上網查了南羅育幼院的地址,意外地發現居然跟我家只差了一站,於是還是國中生的我便拿著網路上列印下來的地圖,單獨前往南華育幼院。

 

 

育幼院是有兩個樓層的西式白色房屋,附有種了些花草的院子。比起我以前的住處,這裡寒酸許多;但比起我和母親現在住的破公寓,卻又好上百倍。這讓我感到心情十分複雜。

 

我鼓起勇氣,按下了門外的門鈴。幾秒後,一個急促的低沉女聲從答錄機裡傳出:

『請問是哪位?』

『那個……我姓佐……』

但還沒聽我說完,那頭的女聲便轉為欣喜:

『哎呀!是一月啊!妳回來看我們啦!等等,我馬上就去開門!』

『不,我並不是一月,我叫佐藤良夜……』我急忙解釋。

 

然而沒人回應我,答錄機顯然已經被切斷,房屋的大門被用力推開,急匆匆走出了一個福態的中年女性,她的身上圍著沾滿油漬的圍裙。

女性笑容滿面地迎向我,替我開了庭院前的門,熱情地將我拉進院裡,然後開始細細端詳我,一張大嘴如機關槍般地說個不停:

『太好了,這麼久不見,一月妳的氣色好多了!我本來擔心妳這孩子身體不好,到了新家庭會不會給人家添麻煩,看來是我白擔心了!話說回來,妳的頭髮已經留得這麼長啦?不錯,挺適合妳的,畢竟妳人漂亮……』

『那個!』我終於忍不住出言打斷,『我並不是什麼一月!』

『妳這孩子在說些什麼啊?』女性忍不住皺起了眉。

『是真的我叫佐藤良夜不叫一月

『佐藤……良夜?』女性奇怪地看向我,口中則喃喃念著我的名字,『好像在哪聽過啊……啊!』

女性像是想起什麼,張大了嘴,大力拍掌後,以粗壯的手指指向我:『我知道了!妳是一月的雙胞胎姊姊!』

 

6

 

有時候,人不得不去相信命運。

如果父親丟掉了那張紙條,如果我沒有發現那張紙條,如果我只把那張紙條當垃圾處理掉,我就不會知道我有個雙胞胎妹妹。

 

聽到這個消息,我是非常驚訝的。除了是死是活都無所謂的生父母,沒想到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親人。

而且還是雙胞胎妹妹。

 

『妳們真的長得一模一樣,聲音也一樣。』替我開門的中年女性,竹山老師邊喝茶,邊回憶什麼地說,『難怪我會認錯人。』

 

長相和聲音都跟我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妹妹,宛如另一個自己。而我對這素未謀面的半身感到相當好奇。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聽著竹山老師說著關於我們的一切。

 

『當時都還是嬰兒的妳們,似乎是被一個……』竹山老師搖著搖椅,難得地停頓了一下,有些艱難地說下去:『未婚少女生下來……所以妳們就被從社福機構送來了。』

 

我點點頭,即使我對生母是個未婚少女沒興趣。反正我早料到我的生父母絕對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我想知道的是,關於我雙胞胎妹妹──一月的事情。

『跟妳不同,一月的身體比較差,好像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吧,』竹山老師嘆了口氣,又快速地接下去說:『而妳卻非常健康,所以妳很幸運的就被一個有錢人家收養了,能過上好日子真是太好了。』

 

竹山老師笑瞇了她的眼,臃腫的身軀在搖椅上搖著,我知道她是真心為我高興,然而想到我們家現在的處境,我也只能頷首,報以無言的微笑,將滿腹苦澀壓在心底。

 

然而接下來,當她提到了一月的事,便又垂下眼:

『不過那個人家只肯收留妳,他們不想要不健康的一月,所以一月是在這裡長大的。』

 

我環視了一下周遭的環境,想像著我從未見過的妹妹在育幼院生活的樣子,在這個地方的每一寸空間,她都可能待過;在這個地方的每一項物品,她都可能使用過;而在這地方的每一個人,都會認識她。

我沉浸在複雜的思緒裡,此時,耳邊傳來院子裡孩童的嘻鬧聲,使我不禁想:一月也曾經在那裏開心地玩耍過吧。

 

『她是個好孩子,溫柔善良又可愛,就好像天使一樣,』竹山老師對一月的讚美毫不吝惜,表情十分溫暖。

『絕對不會有人討厭那樣的孩子的,雖然她的身體真是,』竹山老師嘆了口氣,搖搖頭,『她常常得住院,對我們院裡的開銷實在不小,所以院長一直不太喜歡那孩子……一直想將她送走。』

 

聞言,我瞪大眼。

 

『送走?』我皺起眉,情緒激動地前傾身子:『他們要把一月送去哪裡?』

『妳先別激動嘛良夜,先聽我說完。』竹山老師搖搖手無奈地說,我趕忙道歉,等她繼續說下去。

『不過還好那孩子也很幸運,在半年前,一個大戶人家收養了一月。那個大戶人家,叫什麼來著,』竹山老師看起來很努力地回想,額上還滴出了幾滴汗,讓我看了也緊張起來,然而最後得出的結果竟是:

『唉,我一時忘記了。』

我繃緊的肩膀頓時失望地鬆開,她居然忘記了。

而之後,她像是要證明她的記憶力還算有用似地,急急補充道:

『不過我記得,那個大戶人家可不是一般的有錢人,是真正的名門啊!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家到底在做些什麼。』

『那,請問您有辦法透過那個人家聯絡到一月嗎?』我詢問道,知道一月被有錢人收養,當然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此時我更關心如何連絡上一月,得以見我那個失散多年的姊妹一面。

『說起這個,』竹山老師又嘆了口氣,將杯中的茶一口氣灌乾,『我也試著去聯絡過那個人家,然而名門的規矩實在很多,就算打電話過去,打到的也只是什麼分家,根本打聽不到一月的消息。而我去跟那個分家要本家電話,他們又不肯給我。』

『這麼說,』我眉頭鎖死,似乎看見了希望之火已完全熄滅,『根本沒辦法聯絡上一月?』

竹山老師老實地點了點頭,臉上寫滿了濃濃的擔心:『名門的門禁似乎很森嚴,一月要聯絡和出門似乎都有困難,她明明說過會常常回來這裡看大家,但已經半年了卻都沒看見她回來……肯定是行動有限制吧。』

 

聽見這些消息,我很絕望,看來,我是無緣能見到這個妹妹了。

牆上的時鐘顯示現在是下午五點,雖然今天是假日,但我還是得回去做晚飯。

『謝謝您跟我講這麼多,』我站起身來,禮貌地笑笑:『時間已經不晚了,我就先失陪了。』

『不會,我該說聲抱歉,沒幫上妳的忙。』竹山老師有些辛苦地托起肥壯的身軀,從搖椅上站起來,『如果有一月的消息,我會再聯絡妳的,給我妳的聯絡方式吧。』

 

我略為沉吟,終究還是答應了,給了我的手機號碼。這隻手機是為了在工作上方便聯絡債主給我的,即使把號碼給她有些不妥,但我也不能讓她打電話到家中。

竹山老師將我的手機號碼抄在電話簿上,『有事情真的會聯絡妳的,一月從小就一直說很想見見她的雙胞胎姊姊,所以一定會聯絡妳。』

 

聞言,我先是一愣,接著鼻頭一酸,淚水便如洩洪般地奪眶而出。

 

一月,我的雙胞胎妹妹,擁有跟我相同的外表和聲音,體內流著一樣的血,既陌生又親近的存在。

我好想見她。

一月,我好想見妳。

 

 

我流著滿面的淚,深深向竹山老師一鞠躬,便帶著悲傷的情緒走出了育幼院大門。

 

 

7

 

 

之後,我便常常夢到一月。不管是在家睡時,在學校午睡時,在賓館時。

一月有著與我如同對照鏡子般的容貌,一雙明亮的深灰色眼睛,飛揚的深茶色長髮,但與我不同的是,她總是開心而天真地笑著。

有一月出現的夢境是充滿光明和夢幻色彩的。有時我們在花圃裡聊天,有時我們手拉著手在彩虹上一起唱歌,我們歡快地大笑,在陽光灑落的雲層上,我們在夢裡做盡了現實裡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所以,每當我從這樣美好的夢裡醒來,回到死灰色的世界時,我總是想:如果能永遠待在那個夢中就好了,永遠跟一月在一起。即使我知道,這終究是無法實現的奢望。

一月,妳究竟是在這世界中的何方?

 

 

 

就算見不到面,一月的存在還是藉著那些瑰麗的夢境在我的靈魂裡扎了根,支撐起了我的精神。

每當我散亂著頭髮,假情假意地摟著男人呻吟,快要被那些噁心感和生活壓力搞到崩潰時,我總是會想起一月。

夢中的一月,是那麼美麗純潔。如同竹山老師所說的,就像天使一樣。

看著這樣的一月,並不讓我感到可恨,而是讓我覺得被救贖了。因為她用跟我一樣的臉無憂無慮地笑著,便可讓我在她身上看見自己乾淨的一面。

即使那只是在夢中,但在那段時間裡,那確實是支持我的力量。

總有一天要與一月見面--這樣的希望,就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來源。

 

 

但我的希望,最後還是像砸落到地上的玻璃一樣破碎了。

去南羅育幼院後的半年後的某天,我又夢到了一月。

 

這次的背景是在一片草原上,一月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麼不同,依然甜美可愛,但她背後多了一雙很適合她的白色羽翅。

看起來就像真正的天使一樣。

『好漂亮的翅膀,很適合妳。』我說。

『謝謝。』一月像平常一樣甜甜地笑,振了振她雪白的羽翼,然後,她拉起我的手,帶著我飛上了一望無際的天空,我們在淡藍色的蒼穹裡飛翔,變幻莫測的雲彩自我們眼中不斷飛過。

今天的夢境還是一樣愉快,我迎著舒爽的風享受著飛行的快感,邊跟一月開心地談話著。

然後,事情就這樣突然地發生了。

沒有任何預兆,前一秒還在跟我聊天的一月,下一刻忽然神情恍惚,令我聯想到嗑藥的人。那不是一月該有的神情。

我頓時感到十分不安。

『良夜,今天是我最後一天見妳了。』一月那雙靈動的眼眸變得無神。

『什麼?』我顫聲問道,似乎可以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再見了。』

 

接著,她便鬆開了拉著我的手,使我失速向下墜落。

在下墜的前一刻,我瞥見了她蒼白的臉上有著一抹哀傷。

一月的臉漸漸變得小而模糊,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我越來越遠,卻什麼都做不了。我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麼,然而手能握住的卻只是冰冷的空氣。

水藍色的天空突然轉陰,灰雲速聚,雲間驟然劈下了一道閃電。

雷聲轟然。

無數雨滴打落在我的臉上,熱熱的,鹹鹹的,就像誰的淚水。

 

 

 

 

我滿身大汗的在一片漆黑的房內嚇醒,手撐著床鋪,鬧鐘聲在耳邊規律的滴答。

原來是惡夢。

 

我鬆了一口氣,用手抹了抹汗,而此時我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卻震動了起來,螢幕不停閃動著。

手機螢幕的螢光映上我手上的手錶表面,顯示現在是十一點整。該不會要在這個時候叫我出去接客吧?拜託,我明天還有課耶。

『喂我是佐藤。』我疲憊地接起。

『良夜!』電話那頭傳來了急快的女聲,剛睡醒的我腦袋迷糊,心下正疑惑。照理說這隻電話應該不會有女人打來才對。可是,她叫的確實是我的名字沒錯。

『請問妳是……?』

『我是竹山啊!抱歉這麼晚打給妳,可是、一月過世了!』竹山老師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我征了一征,登時睡意全消,睜大疲勞乾澀的眼睛。

『妳說什麼?』

當時的我認為自己還在作夢,還沒從那可怕的惡夢中醒來,不願去相信這件事情。

『一月過世了啊!』

她悲愴的哭聲尖銳而刺耳,呼天搶地的硬將我拉回現實。

我渾身一震,手機於我無力的手中滑開,應聲掉落床上。

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腦中一片絕望的蒼白。

而我就在這只剩黑與白的世界放聲大哭。

 

 

 

原來那個夢並不只是夢,而是與我同為雙子的一月藉由夢傳達給我的最後訊息。

只能在美好的夢中見面的我們,在灰色的現實世界裡,終究無緣得見。

因為收養一月的西都家,連一月的最後一面都不讓我見。

 

 

『西都家說想要讓一月圖個清淨,葬禮只有西都家的人才能參加。』竹山老師在電話那端哀痛地說。

『什麼!』哭腫眼的我,以哭啞的嗓子憤怒地喊叫,『他們憑什麼!我們才是一月的真正親人啊!』

『可是,沒辦法,法定的……』

『開什麼玩笑!就算要硬闖我也要闖進去!』一拳捶向桌子,情緒激動無法冷靜思考的我尖聲大叫。

『不可能的,良夜,不可能……妳會有生命危險的……』

『什麼生命危險?』情緒失控的我聽不懂竹山老師在說什麼。

竹山老師吸了吸鼻子,告知我殘酷的現實:『西都家是黑道啊!』

 

 

黑道,竹山老師的聲音隆隆回響在我腦海。

當年才十三歲的我,早已深知黑道的可怕和力量。

我們家的債主就是黑道。當初父親留下了一屁股爛債,催債的人天天上門百般騷擾,導致他自殺,以及我們母女之後的苦日子。

而我現在之所以能順利地援交賺錢,也是因為黑道的庇護。要不然我早就像那些在網路上找客人的小孩一樣被帶到警察局了。

黑道,我如此憎恨這股力量,卻又不得不依賴它活下去。

 

 

於是我沉默了,任由竹山老師叨叨念念妳還小所以不懂之類的話。我當然懂,我怎麼可能不懂?即使我再怎麼悲傷痛苦,世界還是不會為自己轉動。

想要什麼東西,並不是哭就能得到的,唯有靠自己努力去爭取。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使情緒平靜下來,語氣緩和地問:

『我知道了,可是我還想多知道關於一月的事,可以請您告訴我嗎?』

竹山老師見我冷靜下來,也鬆了口氣,開始將她所知道的事和盤托出。

 

據說一月自從到了西都家後,跟西都本家的獨生女一起就讀了貴族女校日月學園。

西都本家的獨生女也跟一月同年,一月是被西都家的當家──西都一雄給收養的,所以也入籍了本家。

那個獨生女,是西都家的下代繼承人。這次一月的葬禮之所以不允許西都家以外地人參加,就是她的意思。

 

聽到這裡,我恨恨地握緊了拳,西都本家的獨生女……就是那個女人,讓我跟一月的最後一面都無法見到!

 

 

 

通話結束前,竹山老師交代了兩句要我節哀順變後,便掛上了電話。

我咬緊了牙,用力掐著手上的手機,想像這是西都本家獨生女的脖子。

西都──這個姓氏,就在一月永遠離開之際,血淋淋地銘刻於我的心中。

 

 

 

8

 

 

回憶於此嘎然而止。

一路上,我是背負著無限的恨與痛,孤獨地走來的。

我生存的目的,是為了完成母親的心願以及查清一月的一切。還有,完成一月的遺願。

南羅育幼院,這裡是一月和我的第一個家,所以這三年間只要有我有空就會來這裡。被領養的一月生前無法回來,那我就要代替她回來看看,看看一月想念的家,以及她想念的人們。

 

於答鈴說明我的身分後,竹山老師又飛快地跑出來開門,這三年來,她的樣子從未變過,在她紅潤的大臉上,似乎看不見歲月停駐的痕跡。

「良夜,妳來啦!小朋友們都很想妳!」竹山老師笑吟吟地將我拉進門內,她總是這麼熱情,「是說還真巧,今天也有妳們學校的學生來這裡呢!」

「我們學校的學生?」

此話讓我感到好奇,正想著到底是誰會來,然而還未踏進門內,我便在門裡望見了答案。

那是相川日芽。

意想不到的人坐在沙發上,手上翻著故事書,身旁圍著一群小朋友們。相川正給他們正經八百地講著故事,一聽見推門聲,便跟著小朋友們一起抬起了頭,與我四目相交,一雙紫眸微微睜大表示驚訝。

「良夜姊姊!」幾個小朋友一看見我,便開心地衝過來簇擁著我。

「她怎麼會在這裡……」我喃喃道,不敢相信相川會出現在育幼院。這感覺就像打開家門,卻看見討厭的同學坐在家裡接受招待一樣。

 

「怎麼,妳們認識?」竹山老師在我們兩人臉上來回巡視。

「同學。」相川簡潔地說明,我也只能僵硬地點點頭。

「哎呀!這更巧了!竹山老師笑得更開了:「真好真好,」

 

一點都不好。我心想。

 

「我去煮晚飯,妳們都留下來吃吧,良夜妳先隨便坐。」

說完,竹山老師便跑到廚房裡忙碌了。

 

「良夜姊姊,快點來這裡聽日芽姊姊說故事啊!」

幾個小孩有的抓著我的裙角,有著抓著我的手,硬將我拉到相川身旁坐下。

我不自在地對了相川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相川向我點了點頭,便繼續以我難以想像的抑揚頓挫語調說故事:

「然後,女神就很生氣地說:『你是個不誠實的人!』,說完,就回到了湖裡。所以貪心的樵夫什麼也沒得到,故事結束。」

相川跟她平板的表情不符的活潑聲調念完了整個故事後,語氣又回到了平日的毫無起伏:「所以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誠實的人終究能獲得回報,不誠實的人什麼都得不到。」

 

對於這陳腐可笑的故事結論,我當然是不同意的。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工作,謊言都是我賴以維生的工具。

而我想,相川也應該比我還要更不同意這個結論。

因為她就是得了只能『誠實』的病,所以才會在班上沒有朋友。別提回報了,根本連基本的人際關係都經營不好。若是她不是出生在有錢的家庭裡,一定無法在這世界上生存。

謊言或許是背負在人類身上的原罪,但卻也是活下去的必須品。

 

我看向相川,從她的臉上讀不出她的心情。那張臉就像人偶一樣,美麗精緻,但毫無情緒。

對這個金銀斧頭的故事,她是怎麼想的呢?

「誠實的人真的會有好報嗎?」一個名為小夜的小女孩舉手向相川發問。

 

相川沉默了,紫眸於鏡片下低垂,纖長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瑰麗的影子。

「日芽姊姊,為什麼不說話了?」小夜很疑惑。

果然相川是不同意這個結論的。但若是她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不就是跟故事的宗旨相矛盾,教小孩子不誠實嗎?也難怪她不說話了,因為她無法說謊。

「日芽姊姊?」小夜開始搖起相川的膝蓋來,其他小孩也跟著哄鬧起來。

 

「當然是會有好報囉,」我笑著吐出虛浮的謊言:「那個誠實的樵夫,不是得到了金銀斧頭了嗎?」

「真的嗎?良夜姊姊不可以騙人喔。」小夜眨著清澈的大眼睛。

「真的,難道小夜不相信我嗎?」我彎下腰,也跟著她眨著眼。

小夜用力地搖搖頭,用稚嫩的童音堅定地說:「我相信良夜姊姊!」

「小夜乖。」我微笑,摸摸她的頭,從書包拿出一根棒棒糖遞給她。

「好好喔小夜

「良夜姊姊我也要

「我也要

「好好,不要搶,大家都有份。」

我將棒棒糖一一分送出去,等全部送完後,小鬼們便一人一支棒棒糖,坐在周圍歡天喜地地舔起來了。

 

「謝謝妳,佐藤同學。」相川向我微笑道謝,我只是笑而不語。

這並不是為了幫相川打圓場,畢竟我還是很討厭她。

只是我不想讓這些孩子這麼小就知道說謊的必要。即使他們長大後就會了解,但我希望他們在現在保有孩童的純真,抱著還可以信任人的心,單純地認為世界是純粹而美好的。

 

 

9

 

「相川同學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我提出了話題,一來是有話聊比較不尷尬,二來是我也真的很好奇。

相川略為沉吟後,才開口:「因為我也是孤兒。」

聞言,我訝異地睜大眼。

「咦

「我並不是相川家親生的,不過我不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孤兒。所以,我正在尋找我出身的育幼院,雖然還是找不到。」

 

原來她也跟我一樣是孤兒出身,但我們的命運卻迥然不同。

她貴為富商千金,而我卻負債累累,還得出去賣淫還債。

為什麼老天對我如此不公平呢?

 

想到這裡,眼前精緻的臉孔又變得更可恨幾分,壓下心中沸騰的黑暗情感,我繼續話題:

 

「所以……這家南羅也不是囉?」

「嗯,雖然這裡不是,不過我還是常常來這裡。」

「為什麼?」

「因為這裡很溫暖。」說著,相川臉上又漾開了漂亮的微笑,「而且對小孩子不需要說謊話。」

「……這樣啊。」但我剛才還是對了他們說了謊。

「就算說出實話因此傷害到他們也沒關係。隔天,他們就忘了,而且也不是每天見面,所以不會尷尬。」

「說的也是。」我笑著附和。

真是直接了當的自私理由啊,不過對無法說謊的她來說,小孩確實唯一能讓她輕鬆說話的人。

 

 

「這是什麼?禮物嗎?」名為小翔的小男孩已經吃完棒棒糖,用小手抱起了相川身旁的紫色長形盒子。

「!不行!」相川急急站起身來,還來不及阻止,盒子便被打開了。

那是一張用紫色緞帶捆起的白紙,躺在海棉裡,看起來有些眼熟……不對,那不正是我今天送她的畫嗎?

「這紙是什麼呀?」小翔好奇地想打開,卻被相川用力一把奪過。

「不能碰!這是很重要的東西!」相川的語氣難得激動,她將畫抱在懷中,讓孩子們都嚇呆了。

「對不起,日芽姊姊……」小翔怯怯地道著歉。

……。」

「日芽姊姊生氣了嗎?」小翔看起來快哭了。

……。」

「對、對不起!嗚哇~~」

小翔終於放聲大哭,其他孩子都跑過來安慰他,而相川則是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我則邊安慰小翔,邊訝異地暗暗心想:沒想到她那麼重視我的畫。

 

「怎麼啦?哭什麼?不要給兩個姊姊添麻煩啊你們!」聞聲從廚房探出頭來的竹山老師,神情嚴厲地看著孩子們,又抬頭望向我們,換上了較為緩和的表情:「孩子們是怎麼了?」

「對不起……我反應太激烈……」相川低下頭,臉上滿是歉意。

 

 

聽我將來龍去脈大概解釋一遍後,竹山老師用力打了小翔的頭,粗聲罵道:

「是你的錯!快點跟日芽姊姊道歉!」

「對不起……」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小翔向相川低頭彎腰。

「不,不用,我已經不生氣了……」相川急忙搖著手。

「真的?」小翔淚汪汪地問。

「真的。」相川肯定的答。既然相川都這樣講了,那就代表她真的不生氣了。

不過小翔看起來還是很不安。

於是相川摸了摸小翔的頭,溫柔的笑容在她臉上漫開:「為了證明我不生氣了,我唱歌給你們聽好嗎?」

 

我意外地挑眉相川居然要唱歌

「好耶日芽姊姊要唱歌

「太棒了

一聽見相川說要唱歌,孩子們的反應倒是很興奮,小翔也破涕為笑,竹山老師看起來也很開心。看來相川的歌聲似乎頗受好評,讓我也好奇了起來。

 

 

 

所有人安靜地或站或坐,不敢出聲,靜靜等待相川開金嗓。

相川清了清喉嚨,站直了身子,便開始唱起了旋律輕快的異國歌曲。

我聽不出那是什麼語言,不過捲舌音很多,大概是法文西班牙文之類的吧。

 

相川的聲音柔和而乾淨純粹,不帶一絲雜質,竟讓我想起了只能出現在夢中的一月。記得在夢中,一月的歌聲也是這樣純淨好聽的,這讓我暫且忘了對相川的恨意,也不禁沉浸在她的歌聲中。

雖然相川只是清唱,沒有任何旋律伴奏,但她的嗓音似乎天生就具有某種穿透力。即使聽不懂她所唱的歌詞內容,但其中蘊含的情感,卻輕易地滲入了每個人的心中。

這是一首讓人聽了會心情愉快的歌,我閉上眼聆聽著,覺得心裡似乎有什麼被洗滌了。

沒想到平日情感幾乎沒有起伏的相川,歌聲居然會這麼有感情,讓人無法聯想到她在學校時如機械的模樣。

或許她並不是真的像她臉上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毫無情緒。畢竟,剛才她居然會為了別人碰我送她的畫而動怒……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歌一結束,我也從思緒中回神過來,相川的歌果然贏得滿堂彩,我也忍不住拍起手來,一些孩子甚至還叫著安可。相川則是有些羞澀地笑了笑,然後鞠了個躬。總覺得她在這裡所顯露出來的情緒,比學校還要多很多,也許這裡真的是能讓她放心表達情感的地方吧。

 

後來我們跟孩子們用過了晚餐和甜點後,時間也已經不早,便打算先行告辭。

在走之前,相川從錢包裡抽出了十來張萬元大鈔,交給了竹山老師:「這些錢是捐給育幼院的。」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嘴上雖這樣說,竹山老師還是開心地收下了。

相較之下,我並沒有什麼可以捐獻的,因為經濟不允許,這讓我有些黯然。不過沒關係,等我之後發達後,一定會回來好好照顧這家育幼院的。

 

 

 

向竹山老師和孩子們道別後,我和相川一起走出了育幼院院子的大門,看見了一台賓士停在大門旁,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從駕駛座內打開車門走出,向相川彎下腰行了個禮,便拉開後車門,恭迎相川上車。看來這個男人是相川家的司機。

 

「那麼,相川同學,我們就在這裡道別吧。」我向相川微微頷首,打算轉身離開時,卻被相川抓住了手。

 

我訝異地看著相川,只見她白皙的臉上浮上兩朵紅雲,但她仍是毫無表情,以平板的語氣向我提出邀約:

「這麼晚了,還是由我家司機送妳回去比較安全,所以,可以請妳搭我的車嗎?」

我注意到相川的手有些顫抖。看來她很緊張。沒想到她也會緊張。

「好啊,謝謝妳,麻煩妳了。」我笑著一口答應。

她說的也沒錯,這麼晚搭電車確實有些危險,而且讓她送我回去還可以省下電車前,何樂而不為呢?即使她是討厭的相川,但能利用就要利用。

 

於是我便與相川一起進了後車座,司機關上了門,回到駕駛座,發動了車子。

「橫谷先生,可以請你順便送佐藤同學回家嗎?」

「當然可以,大小姐。」橫谷先生恭敬地回答。

「佐藤同學,妳跟橫谷先生說出妳家地址,他就能送妳回家了。」

這麼厲害?不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他是有錢人家僱用的司機。

我說出了一串地址,「麻煩你了。」

「我了解了。」橫谷先生以對待他家大小姐同樣的恭敬態度回答,便讓車子平穩地行駛在夜晚的馬路。

 

 

這輛車的後座寬敞舒適,座椅也相當柔軟,名車就是不一樣。將來我也一定要以這樣的車做為代步工具。

不過由車窗外望去的景色實在乏味。也是,在夜裡的住宅區,能有什麼好夜景可看呢?何況我對夜晚的都市也很厭煩,即使在高樓向下俯瞰,見到了五光十色的霓虹在黑夜裡閃爍,但誰又會想到那些絢麗的燈光下代表著什麼呢?在深夜中閃著奪目的燈營業的店家,大多做的也不是什麼乾淨的生意。

 

不想再去看那無聊的景物,我向沉默的相川提起了話題:

 

「既然相川同學唱歌那麼好聽,為什麼不在開學自我介紹時表演呢?」

相川頓了一頓,望向我:「我只唱給信任的人聽。」

我愣了一愣,忍不住詫異地看向她那雙毫無欺瞞的眼睛。我知道從她口中所說出的話語,絕對不是什麼好聽的社交辭令,而是出於真心的。

言下之意我也是她信任的人

 

相川則對我報以微笑,我也跟著扯扯嘴角。

只是聊了一下天,憑一張破畫和替她小小的解套,就能取得她的信任?看來,這女人真不是普通的天真。

這樣的人,根本無法在社會上生存吧。我望著相川的側臉,然而心裡卻不盡然是嘲笑和厭惡。

 

 

 

 

10

 

隔天到了學校,進教室的前一刻,我撞見了正要出教室的相川。

相川沒有跟我打招呼,而是直接離開了教室,好像沒看到我一樣。

昨晚那富有感情的歌聲、為了畫被擅自碰觸而生氣,和那好幾次自然流露的微笑、邀請我搭車的臉上紅暈,都像是假的一般。

而我居然為此感到淡淡的失落。

好奇怪,為什麼?對方可是天真又討厭的相川,就算她不理我又怎樣?對我有影響嗎?莫名其妙。

我搖搖頭甩掉奇怪的念頭,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良夜同學,早。」一見我來,正在聊天的朋友們,便抬起頭來向我打招呼。

「早。」打過招呼後,我坐上舒適的單人沙發椅,「妳們在聊什麼呢?」

「我們正在聊南綾羅學姊的事情呢。」

「南綾羅學姊?」誰啊?不過她的名字倒讓我想到南羅育幼院。

「良夜同學不知道嗎?」月山掩嘴輕笑,我馬上好奇地眨眨眼,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國際大企業南翼──南家的三千金呀!我家的公司要是能接到南翼旗下隨便一家分公司的訂單,就算接下來公司一年都不工作,也能養活全部的員工呢!」

「哇……好厲害。」我讚嘆,如果能認識南家的人一定對我很有幫助。

 

之後,其他人開始一人一句地為我講解南綾羅的事情:

「南學姊在一年級時就出國了,現在在國外學校讀到一半,又回國來唸日月高二,聽說她畢業就要接手南翼其中一家分公司了。」

「我曾經在一場社交舞會上見過她一面呢。她有著一頭很漂亮的金髮,一雙淡紫色的眼眸,當時的她穿著黑色晚禮服,氣質容貌出眾,簡直就像女神一樣,在人群中閃閃發亮。」

說著說著,木石的眼神也跟著閃閃發亮起來。

「哎呀,木石同學該不會是南學姊的仰慕者吧?」月山的語氣中有著調侃。

「月山同學,妳、妳在說什麼呀!我只是跟南學姊有過一面之緣……」木石羞紅了臉,慌張地責怪月山。

「呵呵,木石同學請別生氣。」月山笑著安撫木石,話鋒一轉:「只是我聽說南學姊,似乎是所謂的女同志的樣子。」

「咦?」此言一出,全部的人都震驚地摀住嘴。

明明是在女校,甚至在這個班級裡也有同學們在交往,這些人居然還特地表現出大驚小怪的反應,來表示對這種事的驚訝,真是做作。

但雖然心中不屑,我還是跟著她們演出了驚訝的表情。

「聽說新學期才開始不久,南學姊就已經開始跟學妹交往了呢。沒有婚約的人想玩玩倒無妨,不過若是有婚約在身的人呢……可就要小心了。」月山意味深長地說完後,上課鐘聲便響了,老師也進了教室,所有人也都停止聊天,坐定位置。

但我旁邊的座位卻還是空蕩蕩的。身為位置主人的相川在上課時間,居然不知跑去哪了。

即使有些在意,但課還是得聽,不再去想關於相川去向的事,我開始專心上課。

 

 

 

直到第二節下課,相川才回到教室,不管其他人的眼光,她一貫地面無表情,從容回到座位坐好,打開書本來看。儘管我有些好奇,但我還是沒開口問,因為我並不想讓別人認為我跟被排擠的相川走很近。

瞬間我好像明白了,相川之所以不跟我打招呼的理由。

她知道自己的處境,所以不敢跟我隨便打招呼,給我帶來困擾嗎……

……。

她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識相嘛。

 

 

 

 

第三節上課上到一半,相川突然向我開口:

「對不起,可以借我一根筆芯嗎?」

我愣了愣,隨即答道:「好啊。」

我從筆芯盒抽出一根筆芯,正打算交到她伸出的手上時,她將一張字條塞進了我的手中。

「謝謝。」她道謝接過筆芯,便不再看我。

我打開了摺成小四方形的字條,上面只用端正的字跡寫了一句話:中午請到天空花園來。

 

 

 

中午,我跟朋友們說老師有事找我,所以並沒有跟她們一起吃飯。待全班都走向樓下的餐廳時,我搭上了透明的電梯,看著外頭的景色逐漸上升,直到電梯的數字指向六。

我出了電梯,在白石砌成的寬敞大道上前進。

微風輕送,在大道的兩旁,供人休憩的長椅和形狀雅致的長燈整齊地排列著;而在四周,種滿了許多爭奇鬥艷的花卉,花香撲鼻,不過在裡面我只認得出玫瑰。

我筆直走向大道的盡頭,那裏有一個噴水池,坐在池邊的兩個人影也隨著我走近也越來越清晰。

兩個人影的其中之一自然是相川,而另一個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美女。

那位美女撐著洋傘,一頭金穗般的髮絲繫成一條辮子垂在腦後,淡紫色的眼眸中有著柔柔波光。

她的眉目如畫,脣紅齒白,五官也像相川那樣精雕細琢。但不同的是,她眼角含笑,氣質柔和溫暖,就像現在灑落在這花園的陽光一般,跟她身旁的相川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想起今早木石如癡如醉的形容南綾羅的特徵,完全跟眼前這名女子符合。

「妳好,佐藤良夜同學。」女子帶著微笑,主動向我伸出手來。

「妳好,南綾羅學姊。」

我也微笑,握住了那隻望上去如白蔥般細嫩的手。但實際碰觸到後,我便意外地發現她掌心的觸感不如我想像般的細緻,上面似乎結了一層繭。

通常千金小姐的手,不應該都是細滑柔嫩的嗎?

「喔?佐藤同學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嘴上雖這樣說,但南綾羅的面上卻全然沒有驚訝,眼角仍噙著笑意,想必她也已得知自己的名聲早已遠播。

我依然保持微笑:「南學姊這麼有名,我當然聽過您的大名。」

 

「呵呵,我也早就聽過佐藤同學的大名了呢。」南綾羅輕輕一笑。

我呆了一呆,完全想不到自己做過什麼偉大的事,能讓自己的名聲傳入南綾羅的耳裡。

「怎麼說呢?」我疑惑。

「佐藤同學的成績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各科老師都對妳讚譽有加呢。」

聞言,我又漾開靦腆的笑容:

「哪裡,老師太過獎了。」老師會在她面前誇獎我,這代表她跟老師的關係也不錯。

「我一直很想認識妳這個學妹,所以才拜託日芽替我引薦。」說著,南綾羅親密地拍了拍相川的肩膀。

聽到她對相川的稱呼我很訝異,南綾羅對她居然直呼其名。

我望向相川,發現她的神情十分僵硬,不像平常一樣不帶任何一絲情緒。她似乎對這位有名的學姊很排斥,這讓我更好奇她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對相川明顯的感情表現,南綾羅毫不在意,甚至親暱地摟住相川的肩膀,繼續笑著對我說:

「佐藤同學,我真的很想更加了解妳。下次約個我們都有空的時間,出來吃個飯吧?」

「當然可以,我很榮幸。」我揚開嘴角,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雖然可以感覺到事情並不單單只是她想認識我那麼單純,不過能跟南家的千金吃飯聯絡感情,認識如此有力的人士,這種好機會我怎麼能放過?

「那我們交換手機吧,」南綾羅提出這個建議,也對相川笑了笑:「日芽也一起吧。」

沒想到南綾羅沒有相川的手機,虧她還那麼親密地叫相川的名字。不過相川並沒有拒絕南綾羅,只是默默點點頭。於是我說出了我的手機號碼,之後我馬上接到兩通來電紀錄,得到了南綾羅及相川的電話號碼。

 

11

 

「那麼,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日芽,佐藤同學再見。」南綾羅向我們微笑作別。

「南學姊再見。」我也笑著與她道別,不過相川只是冷淡地揮了揮手,沒有出聲。

待南綾羅的背影走遠,如釋重負的相川才終於放鬆下來,坐回噴水池邊,悠悠嘆了口氣。

「怎麼了,妳似乎不太喜歡南學姊?」我忍不住問,也跟著在她身邊坐下,當然是出自於好奇而不是關心。

相川疲倦地闔上眼眸,「是不太喜歡。」

「妳們似乎早就認識了?」

「是啊。」

「那個……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妳是怎麼跟她認識的嗎?」

……。」相川沉默了。

「啊,如果妳不想說的話就算了,不用勉強……」我趕忙說。

「南綾羅學姊是我哥的訂婚對象。」

由相川口中吐出了驚人的事實。我忍不住詫異的摀上嘴,這可是第一手的八卦啊!

「咦……

相川看了我一眼,繼續說下去:「只是媒妁之言,跟戀愛完全無關的婚姻。不過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能接受有婚約在身的她,居然跟我們學校的學生……」

說到這,她用力閉上了眼,細長的眉皺在一起。

「這等於是背叛我哥。」

 

沒想到相川意外的理想主義,覺得有婚約就不能背著對方在外面偷吃。若每一個人都像她這樣想,那我的生意不就不用做了?

在心裡覺得好笑,我嘴上仍安慰她:「那些只是謠言而已啊。」

「不,我曾經親眼看到,她在空教室跟女學生接吻。」相川的眉頭又鎖得更死了,「她到底把我哥當成什麼!」

她的聲音在顫抖,我可以感覺到她在為南綾羅的行為憤怒,為自己的哥哥心痛。

 

「那妳哥知道南學姊的這種行為嗎?」我小心翼翼地繼續發問。

……我不清楚。」她垂下頭,「我也不敢告訴他。」

「為什麼不告訴他?」

「我怕他結婚時心裡會有疙瘩。」

「等他結婚後才發現她在外面偷吃不是更糟嗎?早點發現,然後放棄這段婚姻不是更好嗎?」

「不可能的……父母所決定的婚姻,不可能取消。」相川沉痛地說。

看來有錢人家會強迫幫子女安排結婚對象,以鞏固跟合作企業的關係果然是真的。不過,憑相川一家暴發戶,能娶得南家三千金,還真是高攀了。

 

「既然妳說他們並不存在戀愛感情,那就算其中一方在外面有情人又何妨?」我對相川那種傳統看法相當不以為然。

 

相川愣愣地抬起頭來看向我。

 

「既然婚姻不可能取消,早點說清楚不是比較好嗎?反正他們又不是真的互相喜歡,就算婚後各自有情人也不奇怪吧?」

 

我繼續出言開導思想僵化的相川:

「婚姻並不一定是要因為愛情而結合,其實只要兩個人處得來,個性合就可以了。沒有愛情的束縛,婚姻反而能維持更久。」

 

戀愛結婚,聽起來很浪漫,但所謂的真愛保存期限低得嚇人。我聽過母親說父親以前有多愛她,說著這些話的母親臉上閃著幸福的紅潤光芒,不過於我看來卻很可悲。既然所謂的愛都不存在了,父親也死了,還抱著那些泛黃發臭的記憶幹嘛呢?

 

像我,當然是要結婚的,不過絕對不會因為一時衝動跑去戀愛結婚。我要找一個有錢人結婚,管他是什麼花心大蘿蔔還是糟老頭,只要找到財力夠的對象,我會盡快將自己嫁掉,然後快點解決我家的債務。至於丈夫要在外面怎麼玩,都不關我的事,如果想要離婚,把一大筆贍養費吐出來我就會快速閃人,毫不留戀。

誰稀罕什麼愛情?那是那些吃太飽的有錢人才會去談的東西。

 

 

聽我一席話,相川點了點頭,不再作聲。我有些擔心她無法接受我的觀念,不過她思考了一段時間後,茅塞頓開地對我笑了笑:

「謝謝,那我回去就會馬上跟我哥談的。」

我也跟著笑了。很好,孺子可教也。

「不會。」

 

 

看著想通的相川,我也忍不住和她一起開心了起來。

……不對。

她開心我幹嘛跟著開心?像這種女人越痛苦越好啊!我幹嘛幫她!

對自己一時的多話和想法感到不可思議,我覺得自己怪怪的,是最近工作讀書太累了嗎?

 

「佐藤同學。」相川突然開口,臉上有著兩片紅暈,讓我想起她昨晚開口邀我坐她家車的表情。

「什麼事?」我眨了眨眼。

「我可以……叫妳良夜嗎?」

相川低下頭,現在的她不是冰冷的人偶,而是羞澀的少女。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要求,我愣了很久。

「只是私底下而已!在別人面前我只會叫妳佐藤同學。」像是怕給我帶來困擾似的,她急忙補充道。

我想了想,反正只是變個稱呼而已,所以我還是答應了:

「好啊。」

見我首肯,她揚起頭,一向如一潭靜水的眸子,此時卻十分明亮,如同光下閃爍奪目的紫水晶。

她笑得更開心了,由少女變成了天真的小女孩,竟讓我想起了一月。

 

「那……那妳也叫我日芽就好!在私底下。」她害羞地說。

「嗯日芽。」我彎了彎嘴角,總覺得無法拒絕現在的她。

誰叫我剛才因為她想起了一月呢?真是沒辦法。

 

 

12

 

我就這樣走入了相川日芽的世界,輕而易舉地,陰錯陽差地。

我必須承認,跟她相處是輕鬆的。因為她不會說謊,我不用特地去猜測她話中的真意。她所表達的,就是她心中真正的想法。而且我與她交談時,也不用那麼客氣,就像在跟以前的國中同學談話一樣,不必去用假惺惺的敬語。

 

在班上,我們幾乎沒有交集,不過在私底下,我們會在空閒時相約一起去南羅育幼院;在我留在學校讀書讀到晚上,出校門時,會看見她家的車等在旁邊;她在考前會請我到她家教她念書,之後考完試,她也會向我請客酬謝。

因此我也到過她家幾次。她家是一棟高大的三層洋房,有著漂亮的紅瓦屋頂,附有寬大的院子和車庫,聳立在高級住宅區中。

「伯父伯母在嗎?」第一次到她家時,我曾這樣問過。

她只是淡淡一笑:「他們只有過年時才會回家,我哥在國外念書。」

 

所以不管是何時,她那寬敞舒適的家裡,雖然會有僕役幫忙打掃的乾乾淨淨的,但都只有她孤單一人。

在學校被排擠,遇到什麼痛苦的事,也沒有人可以訴苦……這點還跟我真像,不過我並不是沒有對象訴苦,而是那些苦對別人說不得。

不過就算多了我這個朋友,她還是不常跟我提起她自己的事。這點我也一樣,反正我也沒資格對她干涉什麼,當然她也一樣。

但我還是常常對她提問,她幾乎是有問必答,若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她就會沉默,說話模式非常簡單明瞭。

所以我也對她的事有了初步了解。我知道了她的家庭狀況,也知道了她為什麼在學校總是一副沒有情緒的模樣。

一部分是天生如此,另一部分是內心的自我封閉,但她在信任的人面前會比較肯表現感情和多話。

我知道她喜歡看書,什麼書都讀,就是不看課內書。我知道她喜歡輕音樂和異國歌曲,雖然很不甘心,但她唱歌確實比我好聽,這大概是她唯一的才華。

 

不過她對我還是一無所知,而且我也永遠不打算讓她知道,尤其是我的工作。

 

 

隨著時間過去,我對她的感覺也越來越複雜。看見她享用的優渥物質時,我還是會忌妒;但看見她擁有與我相似的寂寞一面,我又會感到共鳴。

有時我會問自己,若是能跟相川日芽交換身分,我願意嗎?

雖然是千金大小姐,卻不能說謊,所以無法擁有正常的人際關係,也沒有解決這種困境的方法,這樣難道會快樂?

有時我又會問自己,我還討厭相川日芽這個人嗎?

……。

 

然而每次在心中提關於她的問題,就像將石子投入湖中,問題只會沉入水底,答案卻不會浮出。

久而久之,我也不再去想這些問題。至少待在她身邊不會有任何壓力,而且也不是沒有好處。

以往我嘴上叫她日芽,但在心裡想到她的事時,還是習慣相川代表她,以提醒自己她不過是相川,她跟我並沒有那麼親暱。但最近我發現,不管在言語上還是心裡,對她的稱呼已經確實統一成日芽這個名字。

好吧,日芽就日芽吧,反正這不過是一種習慣。

 

 

 

大考將至,雖然朋友們說要我開個讀書會,不過我以要打工的理由婉拒了。事實上,我是要到日芽家教她功課。比起跟那些大小姐們在一起,還是跟日芽在一起比較愉快,這是事實。但下次那些人提出邀約時,我還是得答應,以免傷感情,畢竟這也是必要的交際。

 

 

在約好的時間,她家的司機橫谷先生以名車將我安全送到她家後,便恭敬地替我打開日芽家的門。我還來不及向橫谷先生道謝,便恰巧撞見了站在門內的男子。

「少爺早。」橫谷先生向男子欠身道早。

 

那名男子體型高瘦,日常的家居服在他身上卻不顯邋遢,反而有種隨性的公子哥味。男子鼻樑上架著黑框眼鏡,長相斯文英俊,聽剛才橫谷先生對他的稱呼,想必這位就是日芽的大哥了。

日芽的大哥愣愣地看著我,嘴巴一張一合,居然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真是失禮啊,到底對妹妹唯一的朋友有多驚訝?

不過我還是禮貌地微笑,向他鞠躬打招呼:「您好,初次見面,我是日芽的同學佐藤良夜,今天是來跟日芽一起讀書的。」

「妳好……我是日芽的大哥……相川常夏。」

良久後,他才回過神來向我扯了扯嘴角,然後直盯著我不放,瞧得我全身不自在。

奇怪,我臉上是沾到什麼東西了嗎?

「良夜

我聽見房內傳來了下樓梯的碰碰聲,穿著拖鞋的日芽向玄關跑來,一頭如波的秀髮在空中飛揚。

「日芽。」

日芽連忙解釋著:「抱歉,我忘了跟妳說,我大哥也會回來。這是我大哥常夏,大哥,這是我同學良……」

「我們剛才已經互相介紹過了,日芽。」他笑著摸摸日芽的頭,看來他們兄妹感情不錯。

接著,相川常夏又看向我一眼,眼神充滿友善的笑意,已經沒有剛才的壓迫感:

「佐藤小姐……我可以叫妳良夜嗎?然後妳叫我常夏就好。」

「當然可以,常夏哥。」我微笑,日芽的大哥似乎是個好相處的人,這讓我感到放鬆許多。

常夏哥也笑了笑,眼神又變得複雜,他喃喃:「叫我常夏哥啊……也好。」

「不過真沒想到日芽可以交到朋友,」他話鋒一轉,看向自家妹妹的眼神充滿溫暖:「從小到大……我一直很擔心這孩子的病會對她的人際關係造成阻礙。」

也確實造成阻礙了。我想起日芽在班上的情形,在心中暗道。

「但能交到像妳這樣的朋友,真是太好了。」常夏哥向我笑瞇了眼,而旁邊的日芽則是低頭不語,耳根發紅。是覺得當面被家人提起她的病很丟臉吧。這哥哥也真是神經大條,雖然沒有惡意。

「請別這麼說,我很喜歡日芽。」我笑得很燦爛,這句話對我來說不過是普通的社交辭令,但一聽見我這麼說,日芽居然猛然抬起頭,詫異地看向我,臉又變得更紅了……她該不會是誤會什麼了吧。

 

13

 

之後常夏哥就說他不打擾我們念書了,於是跟他打過招呼後,我們就上了二樓日芽房間。

她的房間很寬,跟我們家客廳差不多大。牆面貼著葉綠與淺綠相間的直條紋壁紙,一張米黃色大床擺在木質地板上,天花板上掛著鈴蘭草形狀的別緻弔燈。

衣櫃和書桌椅一起並排在牆角,而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這些普通的家具擺設,在這裡還擺了一個巨大的書櫃。

這個書櫃就像租書店那樣,是可拉疊的雙層書櫃。上面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書,有當代小說也有古典文學,和一些雜七雜八的理論書。總之,都是一些跟學校課業完全無關的書。日芽說,這裡面的每一本書她都確實讀過,如果她肯把閱讀雜書的時間拿來準備課業,那應該就不用我教她了吧。

而在這個比起女孩子的房間更像書房的房間裡,還擺了一幅讓我每次來都很不好意思的畫──就是我送給日芽的畫像。

那幅畫被用心地護貝裱框,慎重地掛在牆上,搞得好像是哪個藝術家畫出的大作一樣。這也是這個房間裡唯一的裝飾。

我問她幹嘛要將畫掛在那邊,她理所當然的說因為她喜歡那幅畫,所以要把她放在最明顯的地方,看了心情才會好。

日芽直接的話語,對照我當時畫下這幅畫的心情,就像拿著一片鏡子照向我腐敗的心思一樣,讓我覺得自己很骯髒。跟日芽在一起時,常常令我有這種想法。而我對日芽的感覺,也變得越來越複雜。

 

 

 

我們讀書讀了差不多兩小時,看了看手機時間,也快中午了,感覺日芽的專注力似乎也到極限了,於是我大發慈悲地開口:

「休息一下吧。」

終於解脫的日芽,一聽見我這麼說,居然直接趴上桌子。

「喂喂,妳是多累啊?」我很無言。

「我昨天兩點睡……」悶悶的聲音由她臂彎中傳來。

「怎麼這麼晚?」

「看小說。」

都快要考試了居然還在看課外書,我翻了翻白眼,已經懶得吐槽她了。

「既然妳這麼累,為什麼不把約定的時間延後?打個電話就好啦。」

「不要。」

「為什麼不要?」

……。」

她沉默了,看來這是她想逃避的問題。

我聳了聳肩:「不說就算了。」

「因為我想跟妳在一起久一點。」

突然冒出這句話的日芽,依然趴在桌上不肯起來,但在她濃密的髮浪間,可以看見她火紅的耳根。

本來我是想嘲笑她害羞了,可是我發現我也沒有立場去笑她,因為我的臉上也是一片熾熱。

……到底是為什麼啊?為什麼我也要跟著她臉紅?

 

 

 

對奇怪的自己感到不耐,因此我也靜默下來,等待臉上紅潮消退。

「已經中午了,妳想吃什麼?」確定我已經沒有臉紅了,於是我出言打破微妙的安靜氣氛。

「蛋包飯。」日芽也從桌上抬起頭來。

「叫外送

「叫傭人做就行了,我先回床上睡覺,等一下叫他們送上來。」說完,日芽便撲上床,抓起床頭櫃的電話,對樓下廚房吩咐了幾句話,又掛上電話倒頭就睡,厚重的頭髮在米黃色的床單上散開來。

還真的是千金大小姐啊。

 

既然日芽已經睡死在床上,在功課上我也沒什麼問題,無事可做的我只好跟著躺上床等飯送上來。床墊軟硬適中,十分舒適。

我平臥在日芽的身邊,可以聞見她髮間傳來的淡淡香味。翻了個身,那頭烏黑的秀髮即映入眼簾。

我伸手掬起她一綹青絲。觸感冰冰涼涼的,看上去也很有光澤,髮質真好。

 

我看著日芽的身子規律而平穩的起伏著,她正沉睡著。

我記得她說過她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能完全放鬆,所以有很多事情她也只在信任的人面前做,睡覺也是其中之一。

跟不信任的人在一起什,她根本無法安眠,所以她在學校趴在桌上其實根本沒在睡,只是閉著眼睛休息而已。

 

我坐起身來,望向她平靜的睡容,闔閉的雙眸,纖長的睫羽,白皙的臉上浮著兩抹淡淡的紅,玫瑰色的唇微張著,竟讓我想到童話中的睡美人。

如果日芽是睡美人,那我會是什麼呢?若在以前,我肯定會自嘲地笑,說我是那個陷害她中詛咒的惡毒巫婆吧。

但現在呢?我還是找不到答案。

睡美人是天真善良的公主,不管是對誰都相信。不過我知道日芽不是這樣,她內心自有一把尺來衡量週遭的人們是否值得她信任。

但日芽,我真的值得妳信任嗎?

 

 

此時敲門聲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下床去開門。

一名中年婦人向我行了個禮,便走進房門,將放著兩盤蛋包飯的餐盤擱上日芽的書桌椅。我向她道了謝,中年婦人又向我必恭必敬地鞠了躬,便輕輕帶上房門走了出去。

 

「起來囉,飯要趁熱吃。」我搖了搖日芽,將她叫醒。

「嗯……」日芽被我吵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來。

「吃飯了啦!……不過我們真的要在這裡吃喔。」

這裡唯一的桌椅也只有書桌椅而已,可是上面放了我們的書本和文具。

「嗯。」日芽迷迷糊糊地答,顯然還沒完全醒來。

「那要怎麼吃?」

只見日芽下了床,去椅子上拿了一盤蛋包飯,直接坐在地板上。

「這樣吃。我開動了。」

為我簡略的說明完,她便直接靠著床吃了起來。

一個外型看起來很有氣質的女生,居然這樣毫無形象的吃飯,完全感覺不出來她是個千金大小姐。一想到我剛才還覺得她像睡美人,我就快為自己的眼光而暈過去了。

「為什麼不去樓下吃啊?或先把書桌收一收啊。」我沒好氣地問。

「麻煩。」兩腮塞滿米飯的日芽答。

「……我開動了。」

懶得在這話題上逗留,我認命地捧起蛋包飯,自暴自棄地坐在她旁邊,也開始吃了起來。

飯很好吃,蛋和米都很鬆軟,手藝並不輸五星級飯店的主廚。只是我們吃飯的方式,跟五星級飯店完全扯不上關係就是了。

吃過飯後,我和日芽又再度回到書桌前埋頭苦幹。

不過沒讀多久,日芽突然開口:

「對了,我跟我哥說過南綾羅的事了。」

「喔?結果怎樣?」我好奇地挑眉。

「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去講,可是他的反應很平靜,只是摸摸我的頭叫我別介意。他說,他們確實不是因為戀愛而訂婚的,所以無所謂,還真的跟妳講的一樣。」

日芽揚起嘴角,我也跟著揚起嘴角:

「那很好啊。本來人會去結婚的理由,就不只有戀愛一種。」

「那良夜呢?妳會為了什麼理由去結婚?」

話題突然轉到我身上,日芽的眼神很認真,讓我猶豫到底該說實話還是謊話。

我會結婚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金錢。戀愛是其次,是物質確定得到保障後才會談的附屬品。

可是在日芽的想法裡,這肯定是不能接受的吧。

 

 

「那日芽妳呢?」我將問題丟回去,想得知她的答案後,再回答她能接受的答案。

日芽深深望了我一眼,「……我不會結婚。」

「咦?為什麼?」我有些意外。

「因為我不認為會有任何人喜歡上我。」她斬釘截鐵地說。

「這種事很難講喔。」我調侃地笑。

她扯起嘴角,做出一個苦笑:「沒有人會喜歡上一個無法說出甜言蜜語的人的。」

聞言,我無語,無法反駁這句話來安慰她。

 

「所以……我是不可能結婚的,絕不可能。」

 

 

 

14

 

絕不可能結婚?怎麼可能

就算她說的是真的,沒有人會喜歡上無法說出甜言蜜語的人,可是結婚的理由不單只是愛情一種。既然她哥都會因為家庭因素與南綾羅訂下婚約,日芽也遲早會被強迫嫁掉吧。雖然對象是真的挺難找就是了,而且嫁過去感覺反而會得罪人……

 

我想像起日芽穿婚紗的樣子,披著白紗的她會很美,可是臉上絲毫無喜悅之情,因為她不是自願結婚的。而挽著她手進禮堂的新郎樣貌,我怎麼樣也想不出來,也不願再去想像那會帶給日芽痛苦的男人,即使那遲早會出現。

 

腦中的想法以及眼前的日芽,都使我十分難受。

有什麼悶積在胸腔內,讓我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慰她。最後,我打算以沒人會喜歡上她這點切入:

「誰說沒人會喜歡上妳的?」

日芽愣愣地抬頭望向我。

「我剛才不就說我很喜歡這樣的妳嗎?」

話語毫無滯礙地脫口而出,彷若出自肺腑。

「那些話……是真的嗎?」日芽遲疑地問。

「當然是真的!」我居然激動了起來,話出口時,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我不知道這是演技還是……其他的什麼。

剛才對常夏哥所說的,似乎不是普通的社交辭令。

總之,我現在不想看見日芽露出難過的表情。

 

「謝謝妳。」

開心的笑容在她臉上漾開,使我頓時安心下來。

「我本來以為,那些話只是妳用來安慰我哥的。」

「妳想太多了啦。」雖然心中不置可否,但我還是笑著拍拍日芽的肩。

 

 

 

「好,我說完了,現在換妳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了。妳會因為什麼去結婚?」

 

……還是得回答啊。

 

「金錢。」

結果我的答案竟不受控制地衝口而出。可能是我潛意識地想要暗示她,人遲早都會結婚的,不管是基於父母家庭等,還是跟我一樣的庸俗原因。

 

 

日芽訝異地微微張唇,我有些苦澀地對她笑一笑:

「我家境並不是很好,所以我需要錢。跟有錢人結婚是最快的辦法,而也只有錢,能讓我甘心跟另一個男人走向婚姻。

 

我沒有選擇……想要擺脫賣身還債的日子,想要完成母親的心願,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只要對方有錢,妳就會跟他結婚?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

日芽的語氣很平靜,投向我的眼神既不是不解也沒有輕蔑,而是單純的詢問

「是啊

日芽的反應讓我很意外,但之後,她只是閉上眼,輕輕嘆了一口氣:

「如果我是男的……就能娶妳了

「咦?」

受到驚嚇的我,嘴張得老大,手上的筆也應聲掉落桌面。如果我現在在喝茶,肯定會把茶噴到日芽的臉上。

「呃……妳是在開玩笑?」我抽動嘴角問,但心裡很清楚這不是玩笑。日芽不可能說出違背她心意的謊言,所以她肯定是認真的。

她的話語使我的心跳開始失速,臉上一片脹紅,心中好像有什麼在膨脹。

 

「妳知道我不可能說謊。」她認真地說。

我吞了吞口水,腦中一片混亂,平日可以清晰辨認情勢的思緒頓時失靈,不知道現在自己是什麼心情。我並不是沒有被人告白過,但為什麼,為什麼由日芽口中說出,我會這麼不知所措呢?

「……所以,這是告白?」我顫聲向日芽確認。

「告白?」日芽疑惑地偏了偏頭,「為什麼妳會這麼想?」

 

我愣了愣

吭?

 

「因為妳剛才不是說妳是男的就要娶我!」我急急說道,臉頰發燙

「沒錯啊,我只是說出心中的想法」她一副不懂為什麼我反應要這麼大的樣子

「可、可是!」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跟眼前的日芽溝通,變得氣急敗壞:「這不是告白是什麼啊!」

「因為良夜妳說妳會為了金錢去結婚,所以我想與其讓妳為了錢跟莫名奇妙的人去結婚,還不如我自己娶妳。不過,我並不是男的,所以沒辦法娶妳。」日芽一臉遺憾。

「等等,可是妳這樣不就矛盾了嗎?」我扶著額頭,「妳剛才不是才苦笑著說,不會有人喜歡上妳所以妳不可能結婚嗎?」

「可是良夜不是說喜歡我嗎?」日芽正經地說。

「那、那是……!」我一時啞口無言,明明想說那是朋友的喜歡,但居然說不出口,為什麼?

日芽笑了笑:「我知道妳想說那是對朋友的喜歡。可是良夜妳不也說過,結婚不一定得靠兩人相愛嗎?只要合得來就好。所以我想,如果我是男的,就可以娶跟我合得來的良夜了。就算只是朋友的喜歡也沒關係,只要有人喜歡我就夠了。」

 

……

我無力地趴上桌

『沒有人會喜歡上一個無法說出甜言蜜語的人的。』

原來這句話的喜歡,也可以用來解釋對朋友的喜歡啊……剛才心中被填滿的一塊,現在又漏空了。

 

「良夜?妳還好嗎?」日芽擔憂地問。

「妳剛才害我誤會……嚇到我了。」將頭埋入手臂間,我悶悶地抱怨。

「對不起。」日芽老實地低頭道歉。

 

我從桌上側過頭:「妳剛才說以為那些話是用來安慰妳哥的,也就是說,妳根本沒相信過我會喜歡妳這個朋友囉?」

日芽沉默一會,然後點點頭:「嗯,頂多不討厭我而已吧,說不上喜歡

 

沒錯,其實日芽說得沒錯。對她,我頂多不討厭,要說得上喜歡很難,畢竟我一開始是那麼討厭她忌妒她的。

可是啊……當她直接承認她沒相信過我會喜歡她這個朋友時,這種受傷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呢?

莫非我真的喜歡上她了?真是太可笑了。

但這似乎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跟日芽一起度過的時光,是那麼平靜而愉快;跟她在一起,我不用耍玩著心理伎倆,小心翼翼的應對交際;跟她在一起,我能徹底地放鬆,她那不易在他人面前展露的笑容,跟她的聲音一樣,具有強烈的感染力,看著那樣的笑,我也能感受到快樂。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經成了我心中的避風港,就跟出現在我夢中的一月一樣。

 

先前對她的恨意是如此膚淺,早就在不知不覺間被日芽給悄然抹去了。

而對恨意取而代之的,竟是日漸增長的喜歡

 

而那種喜歡,又是哪種喜歡呢?是朋友?還是……?

夠了,再怎麼騙自己也是沒用的。

方才因為她所說的『朋友的喜歡』,而產生的失落感,其實就是再明顯不過的答案。

 

「那妳既然之前覺得我不可能喜歡妳,為什麼還能信任我?

「沒辦法,當時就算知道妳不可能喜歡我,我還是喜歡上妳了

雖然知道她所說的喜歡不是那種喜歡,可是在意識到日芽之於我是什麼樣的存在後,我還是不禁為之心動

 

「為什麼?」

「不知道……是因為妳的畫?還是妳對小孩很溫柔?總之,我覺得妳不是什麼壞人

真是夠直覺式的理由,明明完全不了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卻單憑這些就相信了我

真是個笨蛋,可是喜歡上了這樣的笨蛋的我,也是個笨蛋。

兩個女生,明明不可能會有結果的,明明這種多餘的感情只會打亂我的人生規劃的,但為什麼我還是……?

 

「良夜,妳生氣了?」渾然不知我現在的心情,日芽看起來很著急,「對不起,我……」

「沒關係,」我從桌上撐起身子,「只要妳現在相信我就好了

「嗯」日芽堅定地說,「我相信良夜

「很好

我彎起嘴角

 

妳肯相信我就夠了,反正我也只能擁有妳的信任而已

我不能要妳的愛情,我也不需要。

因為我的人生計畫早已決定好,不可能因為一時的情動而改變。

 

 

「妳說的沒錯,如果妳是男生……就好了

我笑著說,即使鼻頭有些發酸

 

 

15

 

 

無聊的命運似乎以捉弄我為樂,居然讓我對人產生了我一向嗤之以鼻的愛情,而且對象還是日芽。

但這並不能改變什麼,我人生的道路也只有那一條,規劃也只有一種,而在那其中,日芽的存在可有可無。

 

不管日芽對我是怎麼想的,都不能改變什麼。

雖然了解到這點,但所謂的情感並不是那麼容易能控制的。每當我在學校被一群朋友圍著,我總是會忍不住瞥向座位上一個人的日芽。聽她生疏地叫我佐藤同學時,即使我知道那冷漠只是表象,但我還是會難過。

 

而在接客時,本來我已經麻痺,可以那種骯髒行為當作是生存的手段,而不抱任何想法地進行。但在最近,那種在剛開始接客的自我厭惡感又再度復甦,瘋狂地糾纏著我,一想到日芽的純潔,和我對日芽所抱持的情感,跟其他男人的性,便痛苦地令我幾乎窒息。

 

好噁心。

那根東西好噁心。不管是哪個男的都很噁心。好臭。好痛苦。

離我遠一點!別把那東西塞我嘴裡!別進來!走開!

 

這些想法,每次在做時都盤據在我的腦中,但我還是必須壓下這些,表現出淫蕩的樣子來取悅客人。

 

以前在這種時候,想起一月的純淨存在是能救贖我的;但現在,在此時想起日芽的存在,卻讓我快要崩潰。

在我耳邊說著下流的話的人,不是日芽。

以骯髒的手撫摸我的身體的人,不是日芽。

在床上不停貫穿我的人,不是日芽。

在我身上發洩性慾的人,不是日芽。

 

這些事實都讓我想吐想哭想去死。因為自從知道喜歡上日芽那天開始,這具身體,我就只想讓日芽一個人碰觸。但我知道不可能,而且,我也不想弄髒她。

因為我喜歡她,很喜歡,就算她的存在令我痛苦,但我還是不希望她染上汙點,更不希望讓她知道我骯髒的一面

我能忍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污穢,但只有她是絕對不能知道的。

絕對,不能讓她看到這樣的我……

 

 

 

「佐藤同學,妳還好嗎?」見我在課堂上失常,一群人便圍過來關心我。

 

心力交瘁的我,上節課居然答不出老師提問的問題,老師雖然沒有怪罪,但還是很驚訝。也是,畢竟我在學校扮演的是優等生的角色,必須滿足每個人對我的期待。以往不管再怎麼累,我都能在學校表現出完美的一面的。可是最近,不只是肉體,我連心靈都飽受折磨。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日芽。

可是我已經沒辦法去恨她了,就算我怨恨命運,怨恨自己,但我都不可能再對她抱著恨意了。誰叫我真的喜歡上她了呢?

 

「沒什麼,可能是最近打工太累了吧……」我站起身來,試著對她們做出令人放心的笑容。但在此刻,我眼前突然明滅不定,其他人的五官變得晃動模糊,我渾身一軟,驟然斜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佐藤同學!」某個人尖聲叫道。

而在失去意識前,我好像看到了旁邊的日芽放下了書,緊張的急急起身,這讓我感到安慰。

於是我揚起了嘴角,放任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當我醒來時,已經躺在舒適的床上,映入眼簾的是隨風飄動的米黃色布簾,以及坐在床邊,看著我若有所思的南綾羅。

南綾羅一見我睜開眼睛,臉上的表情隨即轉為柔和的笑:「妳醒了?還好嗎?」

覺得頭還有點痛,我扶著太陽穴坐起身來,「……請問學姐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日芽打電話跟我說妳突然昏倒,被送來保健室,我也很擔心,就代替她來看妳了。」

 

……為什麼不是日芽親自來看我呢?

雖然知道在學校我們不方便走太近,但我還是不免在心裡發牢騷。

算了,她叫南綾羅來看我,也已經是她表達關心的最大限度了吧。

 

我微笑:「謝謝學姐關心。」

「不客氣。」她仍是帶著那招牌的笑,但我總覺得,那笑容深不可測。

在今天之前,明明我只跟她見過一次面,卻時常收到她噓寒問暖的簡訊,當然為了跟她保持良好的關係,我都會一一回覆,不過我心裡還是覺得很奇怪。

我想起了月山說過她喜歡女人,難道這是她追人的手段?……我是想跟她打好關係,但可沒打算成為她的獵物啊。

 

想到這,南綾羅望著我的視線,似乎也變得熾熱起來,使我直覺地豎起了防備之心。如果她接下來要暗示她想追求我的話,我就用她有婚約在身堵回去吧。

「日芽在班上,人際關係似乎不太好?」結果出乎我意料的,南綾羅居然談起了日芽,在她皎白的的面容上,浮起了一抹擔憂之色。

「是啊,因為她的病的關係。」我附和道。

「良夜相信這種病的存在?」南綾羅笑問。

 

「是的,我相信。」我回答。

「妳肯相信真是太好了。」她的嘴角仍掛著笑容,但盯著我的目光,則變得更加深沉,「日芽能有妳這個朋友……真是太好了。」

我只是維持微笑,假裝沒發覺到她話中的深意,將話題帶開:「學姊也跟常夏哥一樣很關心日芽呢。」

「常夏……」南綾羅似乎訝異於我提起常夏的名字,定在我身上的視線放鬆了些許,「妳見過他了?」

 

「之前去日芽家唸書,有見過一面,也聊過天。真是羨慕南學姐,有這麼帥氣人又好的未婚夫。」我笑著提醒她自己有婚約在身。

「……是啊。」南綾羅微扯嘴角,略為垂眸,眼神複雜,「常夏確實是個好人。」

 

我似乎可以看見南綾羅的面具正在剝落,一講起她未婚夫,她顯然不願再多談。不過下一刻,她又掛上了那迷倒眾生的明媚笑容:

「對了,良夜,上次我不是跟妳提過,有空要一起去吃飯嗎?」

「是啊,我一直很期待呢。」我點點頭。

「那麼,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一起去吃飯吧。」

南綾羅的笑意變得更濃了。

「就我跟妳兩個人。」

 

 

16

 

 

這意圖實在太明顯了,不過一時之間,我又找不到什麼理由拒絕。如果她對我沒那個意思的話,我會很樂意答應跟她去吃飯。但我並不想把自己的男女關係弄得更複雜。

「學姐不找日芽一起嗎?」我笑得天真,裝做沒發現她的用意。

「我不想被其他人打擾啊……」她瞇起那對淡紫色的眼眸,將臉湊近我,用手輕輕抬起我的下巴。

終於,南綾羅將她溫柔的面具完全摘下,露出了她的本性。原先如春風般的氣質已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危險和邪魅。

她溫熱的鼻息拂向我的臉,漂亮的臉慢慢放大。我雙眼微閉,可以聞見她身上的香氣,是哪個名牌的香水味呢?

其實她想對我做什麼都無所謂,既然是女人,我就可以把她想像成日芽,只要這樣想,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就會變得很快樂。

 

 

「請問為什麼不能被其他人打擾呢?」

正當她快要吻上我的唇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南綾羅背後遠遠地響起。

一陣腳步聲走近,布簾被唰地大力拉開。

神情冰冷的日芽站在床邊,放下抓著布簾的手,環起胸來打量著我們。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日芽,她是在生氣嗎?也是,看見自己未來的大嫂想對別人怎樣,果然還是會生氣的吧,即使大哥好像無所謂。

「哎呀,這不是日芽嗎?」南綾羅迅速掛上原來的笑臉面具,以閒話家常的語氣向日芽搭話:「妳怎麼會在這裡?」

「果然還是會擔心良夜。」語畢,日芽看向我,眼神變得柔和,對上她的視線,使我心頭隨即升上一股暖流。

「既然妳拜託我來看良夜了,那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我本來想妳現在有交往的學妹,應該不會對良夜下手。不過事後,我總覺得很不安,所以還是翹課來看看了,結果剛好讓我撞見。」日芽的眼裡有著露骨的厭惡。

「那還真巧呢。」南綾羅掩嘴一笑。

「南學姊已經是有婚約的人了,請妳自重。」日芽特地加重婚約二字的語氣。

「真是的,日芽還真可愛,」南綾羅的嘴角雖還留著笑,但眼中的溫度明顯降低:「常夏難道沒告訴過妳,我跟他並不是因為愛情而訂下婚姻,所以可以各玩各的嗎?」

日芽皺起眉,深呼吸了一口氣:「……就算妳要去玩,也請不要動我朋友的主意。」

「為什麼?」南綾羅也環起胸,歪著頭,挑釁地笑,氣質美女的形象頓時蕩然無存:「良夜又不是妳的東西,妳憑什麼管我們之間的事?」

 

日芽氣得全身發抖,她握緊拳瞪大眼,憤怒咆嘯:

「良夜跟妳這種人不同!她是個好女孩!不准妳弄髒她!」

 

我呆呆地聽著日芽吼出不可置信的話。

明明知道她是在保護我,卻無法由衷的開心起來。

好女孩?不准妳弄髒她?

我不禁失笑出聲,帶著諷刺與無奈。

真是太可笑了,哈哈,沒想到我在日芽的心中這麼完美。

可是日芽,妳知道嗎?我不是好女孩,我曾經詛咒過妳,我對任何人都抱著一份心機與提防,我帶的面具比誰都厚,我比誰都虛偽,我很髒,不管是心靈還是肉體都是。若妳是潔淨的蓮花,我的存在便是底下的汙泥,汙穢不堪。

這樣的我,妳居然說是好女孩?

 

「好女孩啊……」聽見『這種人』之類的汙辱性言詞,南綾羅倒也沒生氣,只是淡淡望了日芽一眼,又看向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沒錯,良夜確實是個好女孩。」

 

南綾羅的笑令我毛骨悚然,她的態度讓我覺得她好像知道些關於我的事,包括那些不為人知的部分。

「就是因為她是個好女孩,才值得我去追求啊。」她向我眨了眨眼,「不過今天被日芽這麼一攪和,我興致都沒了,吃飯還是改天吧。」

「好的。」我擠出笑容。

「妳的打工這麼辛苦,我會找時間慰勞妳一下的。」一聽見打工二字,我的神經霎時繃緊。

我記得我並沒有在簡訊中提過打工的事情,為什麼她會知道?

 

「那就麻煩學姊了。」我向她微笑點頭。

看來下次我是非得答應她的邀約不可了,因為她好像真的知道些什麼。

而那些什麼,正是我最不欲人知的秘密。

 

「期待我們下次的約會,希望不會有人再來打擾。」南綾羅意有所指地說道,日芽只是冷冷地瞪著她,不發一語。

「那麼,我就先失陪了。」

南綾羅又重新戴上微笑面具,向我們略略頷首後,便優雅地步出了門外。

 

 

 

等她的腳步聲確實走遠後,我才鬆了一口氣。

「妳剛才為什麼要笑?」日芽打破沉默,難得地發問。

「什麼笑?」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剛才說妳是好女孩,要南綾羅知難而退的時候。」

日芽的臉漸漸變成一顆紅蘋果,讓我看了很想咬下去。

「啊……因為我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被妳稱讚了嘛,覺得很有趣,就笑了。」我隨口扯了一個謊。

「我是真的這樣認為。」日芽認真地說。

「我當然知道,」我笑著摸摸她的頭。

我了解日芽說的話是發自內心,雖然那全都是誤解。

「所以我很高興啊,也謝謝妳剛才來解救我,看來妳不是公主,而是騎士呢。」

 

「我很樂意成為良夜的騎士。」臉上的紅暈仍未消減,日芽又突然一臉正經地說出爆炸性的話語,使我的心跳開始狂亂地奔騰,臉上也開始發熱。

……有沒有搞錯啊?又突然說出這種令人誤會的話,我可要當成告白了喔。

但即使心中的情感想要這樣認為,在上次的經驗後,我的理智已經可以精確判別日芽的話中意。

「妳的意思是想保護我吧?」不去聽爆走的心跳聲,我彈了一下日芽的額頭。

「嗯。」伸手揉了揉剛才被我彈過的地方,日芽還是堅定地點點頭。

 

我無奈一笑。

保護我?先保護好妳自己吧,不能說謊的公主騎士。

 

 

17

 

「那妳的身體還好吧?現在感覺怎樣?」日芽擔憂地望向我。

「嗯,還好,應該只是太累體力不支吧。」我向她笑了笑,要她不要再擔心。

「保健室的老師是跑哪去了?」日芽皺起眉。

應該是被南綾羅支開了吧,我在心裡想,不過並沒有說出口。

「對了,以後南綾羅說要邀妳去哪裡,妳都不要答應喔。她是個很危險的人。」日芽突然抓住了我的雙手,紫眸認真地睜大,以向小孩叮嚀的語氣說:「絕對不能跟她單獨出去喔!」

看日芽那副擔心我會給人拐跑的樣子,我忍不住又失笑出聲。

「是,我知道啦。」

於是我給了她想聽到的答案,讓她展開安心的笑容。

 

 

 

但日芽,我終究不是妳,我會說謊,即使是對妳也一樣。

對不起。

 

「喜歡這家餐廳嗎?」

晚上七點,在某家高級餐廳的頂樓,坐在我對面的南綾羅向我笑問道。

 

「很喜歡。」我禮貌地笑笑,手邊切著牛排。

這家餐廳的佈置雖不像我們學校那樣奢華,但卻多了一分優雅的格調。

長方形的大廳裡,每個座椅間的密度恰到好處,並不會聽見隔壁桌的說話聲。在以白色為基調的空間內,天花板打下來的燈光也充滿氣氛,令人迷醉。只要轉頭向旁一望,都市的夜景便隔著落地窗盡收眼底。

「我特意挑選窗邊的位置,這裡可以清楚看到夜景。」南綾羅舉起高腳杯,輕啜了一口紅酒。

「這裡的夜景真的很漂亮呢。」我微笑附和道。

南綾羅特地弄到一位難求的窗邊位置,卻殊不知人人皆愛的霓虹夜景,正是我最討厭的東西。

在我眼中,於夜晚閃動的俗豔燈光,總是散發著一股污穢的氣息,令我想起我厭惡的工作。

 

 

「良夜,妳現在有交往的對象嗎?」南綾羅托起腮,直直望入我眼裡。

「沒有。」我老實答。反正就算我說有她也會來糾纏我吧?

 

「那要不要考慮跟我交往呢?」南綾羅魅惑地笑,那雙淡紫色的眼眸,彎得像勾人的月牙。

喔,終於進入正題了。

「這個……可是我喜歡的是男生。」我做出困擾的樣子。

「如果跟我交往的話,妳可以不用再做那些令人厭惡的打工喔。」她愉快地開出優渥的條件,而我也明顯為之動搖。說不心動確實是騙人的。

但我心中卻還在抵抗。

我知道是因為日芽,我知道日芽討厭南綾羅,如果我跟她真的交往,日芽……會怎麼想呢?

 

「……學姊知道我的打工啊。」我有些僵硬地說。

「嗯,要服侍男人很痛苦吧。跟我在一起的話,我可以安排妳在我家打工,薪水絕對也不會比做這種事差,這樣對還妳家的債務也比較有幫助吧?」

 

由她口中順暢吐出的話語,表面上是為我著想,但我可以完全了解到,她真的對我的事情一清二楚,還有她的企圖。

她到底是從哪裡打聽到我的事情的?

 

見我仍沉默著,南綾羅又笑了笑,溫柔地補上一句:

「知道妳換了個比較輕鬆的打工,相信日芽也會為妳開心。如果讓她發現妳現在在做的工作,她一定會很難過的。」

 

……日芽,她居然搬出日芽來。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答應,她就打算把我骯髒的工作全跟日芽說嗎?

 

然而面對她柔和的威脅,我也只能暗暗咬緊牙關,在桌下握緊了拳,卻無力去抵抗。

對面的南綾羅也不再說話,只是從容地喝了一口紅酒,微笑等待我的答覆。

 

百般掙扎後,我放棄般地鬆開拳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比起讓日芽討厭我,我最害怕的,果然是讓她知道我的工作。

 

「為什麼學姐會想要跟我交往呢?」

 

我知道我已經是蜘蛛網上的昆蟲,她盤中的食飧,掙不開也逃不掉,但我仍想知道她看上我的原因。

 

「……。」她若有所思地搖著杯中紅酒,淺淺一笑:「誰叫妳是一月的雙胞胎姊姊呢。」

「學姊妳認識一月?」我驚詫地瞪圓了眼,驟然站起身來。

「是啊,即使她過世了,我還是忘不了她。」南綾羅垂眸,眼中有一絲黯然,和對已故之人的追思懷念。

 

終於,我全部了解了。

南綾羅望向我的熾熱目光,並不是看著我這個人,而是已經亡故的一月。

但我不在乎,比起被當成一月的替代品,此刻的我更在意的是關於一月的事情。

 

「請告訴我一月的事情!隨便什麼都行!」我激動地對她提出要求。

「在這之前,妳先坐下吧。」南綾羅將下巴靠在手背上對我笑。

「!對不起。」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我紅了臉,趕緊坐回座位上,聽著南綾羅娓娓敘述起她關於一月的記憶。

 

 

當時我跟西都家前任家主──西都一雄有婚約,所以為了培養跟西都家的感情,我有時會去拜訪他們,去住個幾天。

 

「西都一雄不是收養一月當女兒?他怎麼會跟只大一月一歲的學姊訂下婚約呢?」

 

沒想到妳也知道這件事。的確,西都一雄除了一月,還有一個親生的獨生女,叫做一華,我記得她也跟妳們同班吧?

 

「……!」

 

怎麼了?妳好像很激動。

 

「沒事,請學姊繼續吧。」

 

嗯,在我跟西都一雄訂下婚約時,他的前任妻子已經過世五年了。而我之所以會被嫁給一個可以當我爸爸的中年人,則是為了打好跟西都家的關係。

妳是不是不太能接受這種事呢?不過這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的人生,向來就不是自己能作主的。呵呵,表情別這麼凝重嘛,反正後來一雄也過世了,婚約也取消了。在經過西都家的內部鬥爭後,現在是由一華擔任家主,所以她才會不常來學校。

啊,扯遠了,不好意思。

 

「沒關係。」

 

第一次見到一月時,是在一月的房間。

那時我在西都家閒逛,誤打誤撞地闖進了一間和室,我記得那時一月穿著很漂亮的和服,月光由窗外灑進,照得她肌膚更顯蒼白。

她坐在塌塌米上,專心一志地摺著紙鶴,深灰色的眼睛大而明亮,但她腳踝上的瘀青,和脖子上的傷痕,讓她看上去既纖細又脆弱,好像隨時都會隨風而去似的。

 

「瘀青?他們虐待一月?」

 

呵呵,妳該不會覺得黑道名門的首領一雄,只是一時起了善心,想要收養個女孩子來照顧吧?

 

「…………不會吧……一月……也……」

 

想哭就哭出來吧,忍著很難受。如果妳不想聽了,我可以講到這裡為止。

 

「不,請妳繼續說下去!」

 

好吧,那我就繼續了。

當時我看一月看了入迷了,一月發現門口站著人,一瞬間露出了害怕的神色,但當她看見我,便明顯地放下心來,對我笑了笑,說了請進。

 

很奇怪,明明不是沒有看過一雄的這類『養女』,但她卻特別讓我心動。可能是她見到我那一瞬間的表情落差吧,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可是她卻不怕我,好像可以肯定我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本來我應該避開她的,但我最後還是順從她的意思進房了。

對我,她笑得很燦爛,很可愛,明明身處在那種環境中,卻還能露出這種笑容,真是不可思議。

在我走前,她交給了我一隻紙鶴。

 

之後,只要一雄不在時,我就會來看她。每一次見到一月,她的身上都會出現新的傷痕,令人心疼。但她還是笑著,彷彿不在意那些傷,然後,她又會在我臨走前,送我一隻紙鶴。

那些一月折的紙鶴,就算到了現在,對我來說,還是比什麼都來得珍貴。

 

 

 

嚴格說起來,一月算是我的初戀吧。

我從來沒有對人有這樣的感覺,畢竟我不是在一個充滿疼愛的環境下長大的。被認為是母親外遇的私生子,父親一直對我很冷淡,對他來說,我只是用來聯姻的籌碼,所以他才會將我嫁給一個可以當我爸爸的黑道大哥吧。

 

我不能違抗父親,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自由。雖然不像一月那麼可憐,但我覺得我們很像,而我就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這樣的一月。

 

她常常提起育幼院的事情,說那裡的老師很親切,那裡的小朋友很可愛,有一天她一定要回去看看他們。但這根本不可能,一雄不會這麼簡單放過他買來的玩偶的,我想一月也知道她只是隻籠中鳥,永遠無法逃離這裏,直到一雄玩膩為止。不過她還是帶著滿懷希望地一直說著那些話,好像真的相信她總有一天能離開,讓我看了很心疼,但也無能為力,就像對自己的命運一樣。

 

有一次,她一樣在向我說著育幼院的事情,說著說著,她就哭了,雖然聲音已經帶著鼻音,但她還是堅持說著那些快樂的回憶。她從來不說悲傷的事,從來不跟我訴苦,從來不怨天尤人,即使她身陷於黑暗的牢籠之中。

 

曾經我也祈禱過一雄能快點對一月厭煩,但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了西都家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將不知是睡著還是死亡的幾個養女一起丟進後院的一個大洞,然後填土埋掉。當時我見到這樣怵目驚心的場景,還做了好幾晚噩夢呢。

 

我不清楚一月是否知道被玩膩的養女的下場是如何,而我也不敢告訴她。她已經夠令人同情了,我希望能盡量保有她的快樂和希望。

 

後來,一月不知是幸還不幸,她原有的病加重了,到了不得不住院的地步。本來像一月這樣的養女,一旦失去了最後的玩樂價值後,也會被處理掉的,可是一雄唯一的獨生女一華去求情,讓一月破例能去住院。在她最後的時間內,總算能脫離如地獄般的西都家。

 

而就是在一月住院的那段期間,我認識了常夏。

常夏是因為走錯病房而跟一月認識的,有次我去探望一月時,撞見了常夏拿著一本寫生簿,振筆疾書地素描一月的畫像。

常夏說,他第一次看見一月時,便有一種源源不絕的衝動,想要將一月的身影留下來。但他不想用攝影,他要用畫的,一筆一筆地,將感覺隨時會消失的一月畫下來。可是我很明白,一月對他來說並不單單是靈感的來源,從他來探望一月的次數頻繁、看她的眼神、他對她的溫柔,便可窺知一二。

而我相信,他也能看出我對一月的感情也不單純。

 

所以我們之間有種潛藏的敵對意識,不過我們也沒有對對方表現出明確的情敵立場。因為我們都知道,一月早已來日不多,我們愛上的是一朵即將凋零的花朵,都一樣可悲。不管一月心裡喜歡的是誰,那個人也無法擁有她太久,等一月走後,我們都要承受同等的痛苦。

 

所以到最後,我們誰都沒有向一月表明心意,而一月最後也沒說她喜歡誰,就這樣離開人世了。

我們並沒有參加一月的葬禮,因為一華不准,西都家現任家主還真是過份啊。

而不久後,一雄也被仇家刺殺,不知道是誰幹的呢?

我的未婚夫死了,所以婚約取消了。對我來說,沒有一月的這片土地,在一瞬間成了黑白,根本毫無值得留戀之處。所以我到了外國去,父親也沒阻止我,只是說他不會提供我任何金援,讓我在外國半工半讀地過了段苦日子,不過也藉此證實了,我確實有一個人存活的能力,不是只能靠南家庇祐的溫室之花。也許是因為如此,父親才會叫我回國,等畢業接掌分公司,算是他給我的獎勵。

可是我根本不屑這種獎勵,妳知道我回國的真正理由嗎?

那是因為妳啊,良夜。知道有一月的雙胞胎姊姊,我才回到日本的。

 

「……為什麼會知道,身為一月的雙胞胎姊姊的我的存在?又為什麼知道我在日月?」

 

因為日芽。

「!」

雖然日芽很討厭我,不過她跟常夏的感情倒是很好。想必她也有見過常夏畫的一月吧,所以在班上看見了跟畫中人一模一樣的妳,就跑回去跟常夏報告了。

常夏得知了很震驚,居然也把這個消息向我說了。我問他:你不怕我跟你搶一月的雙胞胎姊姊嗎?他只是答:她並不是一月,但我想要好好對她,畢竟她是一月唯一的親人了。告訴妳,只是希望妳也能一起照顧她而已。

呵,他根本就是個偽君子,對吧?明明跟我一樣,從來沒有忘記過一月,居然對跟一月一模一樣的妳,裝出一副只是愛屋及烏的樣子。

所以既然常夏不想動手,那我就不客氣了。

 

 

「……。」

但很諷刺的,我還是無法脫離父親的掌握,父親又為我談的一門親事,居然是跟常夏,真是命運捉弄人啊。昔日的情敵,竟然在未來要成為夫婦。我能說什麼呢?只能說是孽緣吧,當得知對方是自己將來的結婚對象時,我們都沒有反抗,欣然接受了。就結婚來說,我們倒是很適合彼此,因為我們不可能去干涉對方的行動,我們都很清楚,對方的心裡已經住了誰。

 

將我們牽在一起的不是紅線,只是家族企業的利益考量;而存在於我們心中的不是對彼此的愛情,而是對一月的執著。

 

 

不過也多虧他的情報,讓我藉由日芽找上了妳。真是令人意外啊,妳居然成了日芽的朋友,而妳也很重視她的樣子,而且似乎,不只是友情這麼單純喔。

 

「…………妳……」

 

所以我已經放棄得到妳的心了,直接在這裡跟妳把話說清楚。我會將妳當成一月的替代品,而妳,只要在我面前好好扮演一月的角色,我也會給妳妳所需要的物質幫助,如何呢?

 

「……我答應妳。」

 

 

很好,妳是聰明人,良夜。今後,就請妳多多指教囉。

 

 

19

 

哽咽地聽完南綾羅談完她跟一月的回憶後,心情沉重的我被南家的司機給送回家。

由南綾羅口中得知一月悲慘的遭遇後,我簡直心如刀割。

 

一路上,我的淚水從沒停過,悲傷的情緒佔據了全身。

一月在我心中,已經不是快樂的天使了,而是跟我一樣被黑色鎖鏈給捆死的籠中鳥。

沒想到一月被西都家領養後居然遭遇了這種事,並不比我好過,甚至還要更痛苦。

本來我以為,至少一月能過上好日子,至少她能保有純潔,但事實居然如此殘酷。

我只要一想到那個叫西都一雄的老男人,到底是怎麼對一月,我就快崩潰了。要不是他死了,我就算得去借高利貸,也要僱用殺手將他除之為後快。

 

為什麼……老天為什麼對我們姐妹倆這麼不公平?

生下來就被父母遺棄的我們,難道就不配擁有幸福嗎?

 

 

「妳連哭的方式都跟一月很像呢。」坐在我旁邊的南綾羅拿了面紙給我,臉上笑得很複雜。

 

 

到了我家住處的公寓,向南綾羅道謝後我下了車,失神地踩著吱嘎作響的樓梯,回到了我和母親的家。

 

縱使心情還未平復,但我不能讓母親看見我這個樣子為我擔心。於是我快速擦乾淚水,插入鑰匙,扭開門把進入家門,提起精神叫道:

「我回來了!」

 

 

然而迎接我的竟是一室黑暗。

我皺起眉,看了看手錶,奇怪,今天是我每個月固定給母親錢的日子,所以母親應該會在家才對啊。而且現在不是才晚上九點多,母親也沒那麼早睡啊?

一股不安頓時取代我剛才難過的情緒,我趕忙切開燈,快步走向母親的房間。

「媽?」我敲了敲關著的房門,揚聲喚道,但卻沒有回應。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我顧不得禮貌地迅速打開門,駭人的景象便映入我眼簾。

 

母親躺倒在床上,而在她床邊散亂著一些針頭和藥丸,看得我頭皮發麻,心頭慌亂。

「媽!」我趕緊地湊上前,用力搖著昏睡的母親,大顆的淚珠不斷由我眼裡滑落,母親是我現在唯一的親人,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但我不能失去她!

拜託,上天不要那麼快就把她帶走!我在心中用力地祈禱著。

 

幸好母親被我這樣一吵,便稍稍恢復了意識,由嘴邊溢出了細小的呻吟聲,緩緩張開眼。

「良夜……?」她用沙啞的嗓子呼喚我。

「媽!」我放下心來,握住了她的手,破啼為笑,「妳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嗯……」母親慢慢地坐起身來,神情憔悴,「妳回來啦。」

「媽,這些針筒和藥丸是……?」我詢問道,然而其實不用她回答,絕望的答案早已在我心中浮現。

看著母親手臂與大腿上密密麻麻的針孔,和她手上明顯的潰爛,我就知道了。

她在吸毒。

 

我頓時開始後悔,自從開始打工後,我便很少跟母親見面。我知道母親一個人待在家裡悶,所以她會自己出去找朋友喝酒解愁。而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有時會在外頭過夜。於是母親在家的時間我不一定在家,反之亦然,所以我們很少見面,關係也隨之疏離。可是在我心中,她依然是我母親。

我本來想等我發達後,再來彌補這些年來的母女相聚時光。可是沒想到,在我忙碌於工作時,她居然把我給她的錢拿去吸毒!

我全身乏力,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能不斷想她是從何時開始吸的?多久了?毒癮多大了?還有得救嗎?

 

母親聽到我的提問,顯得有些侷促:「……那是醫師開給我的鎮定劑,妳不用擔心。」

 

「騙人!」

 

她的謊言使我失控地大吼出聲,母親被我這樣一咆哮,嚇得瞪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睛,全身抖了一下。

「妳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嗎?妳以為我看不出來嗎?為什麼不說實話!為什麼妳要跑去吸毒!」

「我……妳知不知道媽壓力很大!」母親也不甘示弱地尖聲大叫:「媽快瘋掉了妳知不知道!每次我被我大學同學問起妳現在日子過得如何,我根本沒辦法回答人家!我以前的同學,現在都跟丈夫過著好日子!沒有人像我這麼悲慘!」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歇斯底里的陌生女人,現在對我大吼大叫的女人,跟記憶裡那個溫柔的母親完全不同。我不惜賣身去賺錢養家,就是為了這樣的女人嗎?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我那麼可憐?這樣的我想要尋求一點快樂錯了嗎?妳連這樣的自由都不肯給我嗎?妳說啊!」

 

說完,母親便自顧自地趴在床上,像個小孩般地嚎啕大哭。

心寒的我根本不想跟這樣的母親待在同一個空間,沒等她哭完,我便出了房間,用力帶上門,背靠著門板無力地滑落,灰心地自問道:

 

這些年來,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在努力?

 

 

 

 

到了隔天,眼睛又紅又腫的我,不管塗什麼遮瑕膏,都掩飾不了曾大哭一場的痕跡,只好無奈地去上學。

 

在學校,我理所當然地被煩人的同學追問為什麼我的眼睛紅腫,我隨口說因為最近看了一部感人的影片,才哭成那樣。

 

 

而上課時,我同時接到了日芽和南綾羅傳來的簡訊。

 

日芽:『今天放學有空嗎?我有事想跟妳談。』

南綾羅:『放學有空嗎?一起去吃飯吧。』

 

收到日芽的簡訊讓我開心,我當然比較想要去赴日芽的約,但南綾羅跟我已經達成協議,這關係到我們家的債務,如果隨便推掉約會也不太好。

 

但在幾番思量後,我終究還是決定選擇日芽。在接二連三的打擊後,我需要唯一相處不用耗費心計的日芽帶給我安慰。

 

『我有空,放學後老地方見。』我這樣回覆日芽,一想到放學後能跟日芽在一起,心情總算好了點。

而對於南綾羅,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敷衍,便傳送出簡訊,然後開始期待跟日芽的約會。

 

 

20

我們的老地方是南羅孤兒院附近的一個兒童公園,這裡離學校很遠,所以不會有人看見我們在一起。有時我們放學後想私下單獨見面,就會來這裡。

有車接送的日芽已經先到了,她坐在公園入口附近的長椅上看著書,一聽見我向她走近的腳步聲,她緩緩抬起頭望向在她面前停下的我。

「找我有什麼事?」我展開笑容,愉快地在她身旁坐下。

「良夜……」難得的,日芽似乎欲言又止,一雙細白的手緊緊抓著膝上的裙子。

「怎麼了?遇到了什麼煩惱嗎?」收起臉上的笑,我擔憂地問,雖然我自己的煩惱也很多,但知道日芽也有煩惱,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妳……真的跟南綾羅在交往?」她遲疑而艱難地說出口,緊鎖的眉間流露出不願相信。

沒有想到她會跟我提起這件事,我頓時愣住,不知該如何反應。

 

「昨天她打電話跟我說的。她說她跟妳告白後,妳就答應了,是真的嗎……?」日芽直盯著我的臉,想從我口中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但就算我在這裡否認,她還是遲早會知道的。

所以我深呼吸一口氣後,坦然承認道:「是啊。」

 

「為什麼……?」日芽並沒有大聲地譴責我,她只是用顫抖的語氣詢問我:「我不是說過她很危險嗎?」

「……。」有苦說不出的我不知該做何解釋,只能沉默,繼續承受日芽不死心的追問。

「良夜,妳是真的喜歡南綾羅嗎?」

 

當然不是!我喜歡的人是妳啊!

來自心中的激烈吶喊震耳欲聾,但我無視於此,只是眨眨眼,忍住快要奪眶的淚水,笑得虛假無比:「是啊。」

 

「騙人!」

 

日芽激動地大叫,她的聲音回響在空曠的公園裡,嚇跑了在地上啄食的麻雀,「妳明明……妳明明眼眶都紅了!」

日芽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指甲隔著制服布料深陷於皮肉之中,使我一陣吃痛。

 

「好痛……日芽,別這樣……」我攀住日芽的手,想將她的手扳離我肩膀,但沒想到我的力氣居然敵不過此時的日芽。

現在的日芽,並不是平日那個我熟悉的日芽,此刻,那雙總是平靜而淡然的眼中,裝滿了超載的陌生瘋狂情緒,我從來沒看過她如此激動,比上次她看見南綾羅想吻我時還要激動。然而這樣的日芽,卻讓我心動著迷,由肩上所傳來的痛楚滋味,嘗起來也是如此幸福。

因為我知道日芽很在乎我,她的行動確實又直接地傳達了她的心情。

 

但是不行。

別這樣,求求妳別這樣,不要再讓我動搖了。我喜歡妳,但那又如何?我不可能跟妳在一起,永遠都不可能。

 

日芽的話語仍如連珠炮般激烈地對我射出:「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對吧?告訴我啊!我一定會想辦法幫妳的!絕對不會讓南綾羅……」

「夠了,謝謝妳,日芽。」我淡淡微笑,平靜的語氣讓日芽吃驚地慢慢鬆開了我的肩膀。

了解妳擔心我,會為了我那麼激動,就夠了。我們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再繼續奢求以上的東西,到頭來也只會滿身是傷而已,與其在將來後悔,不如在現在就將界線畫清楚。

 

「我很喜歡南學姊啊,所以她跟我告白時,我很開心的接受了。」

自己笑著由口中吐出來的謊言,宛如一把銳利的刀刃,狠狠地將我的心刺得鮮血淋漓。

但即使我可以掛著笑容面具繼續說謊,我的淚腺卻已失去控制,淚水不停地由我的臉頰流出。邊笑著說著謊言邊哭泣的我,看起來一定既可悲又狼狽吧?

然而恢復鎮靜的日芽,仍是將她的視線直直射來,叫我避無可避。我知道,日芽肯定知道我在說謊,但此刻的我除了謊言之外實在無話可說。

我沒有勇氣讓日芽知道那骯髒的事實,比起那樣,我寧願她誤會我是個貪圖錢財的女人而討厭我……呵,這好像也是事實,我自嘲地想。

 

「只要有錢……誰都可以嗎?」日芽握緊了拳。

她的話使我感到心中一陣刺痛,為什麼?她說的並沒錯。而且,我早就跟她表明我只要有錢誰都好了。

「沒錯。」我勉強地扯了扯嘴角,答道,淚水依然止不住。

 

之後,我們就這樣相對無語良久,直到日芽的眼眶也開始泛紅,溢滿水氣。

我驚訝地瞪大眼,看著一滴淚由她的眼眶悄悄滑落。

 

「我……不值得妳信任嗎?」日芽一向清澈的嗓音變得混濁,她帶著鼻音喃喃問道。

這樣的日芽令我幾乎心碎,我還來不及思考,根本不知道我能說些什麼來安慰她,但我還是下意識地急急開口:

「不,日芽……」

「對不起。」

日芽向我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使我震驚地說不出話來。日芽就算心情再怎麼差,也不會勉強自己去笑的。

「我不應該……干涉妳那麼多。我累了,先回去了,再見。」說完,日芽便低下頭,轉過身去走出公園,向等候她以久的車子走去。

 

我立在原地,眼睜睜目送日芽離去,我可以感受到我喉頭傳來一股強烈的衝動,讓我想要大叫日芽的名字。我想要拔開雙腿追上她,然後抱住她,親吻她,告訴她我有多喜歡她。我不想再管我所謂的人生計畫,我不想再理會家中那個染上毒癮的女人,我只想跟她在一起,其他什麼錢,什麼金龜婿我都可以不要。

可是我不能讓日芽知道我的工作。

 

所以衝動最後還是只是衝動,我愛妳這句話終究只能深埋心中。

什麼都沒改變。

我的母親依舊是我的母親,在我腦中根深蒂固的觀念還是沒有絲毫變化,我依然走在那條自己堅持的路上,我還是不敢為了日芽繞向未知盡頭的小路。

這樣也好,這樣什麼都不會改變。繼續抱著對她的希望,也只會打亂我的步調而已。

良夜,理智點,想想錢啊,想想債務啊,對日芽死心吧,她不是妳能擁有的東西。

 

 

所以我僅是壓抑內心情感,在原地抱著雙臂發抖,看著日芽步向橫谷先生替她打開的車門。

在踏入車門的那一刻,日芽緩緩回首望了我一眼,風吹開了她那頭如波的濃密黑髮

,然而我卻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因為我的視線早已模糊。

最後,車門還是關上了。

 

直到日芽的車子逐漸遠去後,我無措地坐回公園長椅上,垂著頭,一個人孤獨地掉著淚,任由悲傷將我滅頂。

 

 

21

 

 

自從跟日芽在公園那次後,漫長的一個月來,我跟日芽再也沒說過半句話。

在學校,她對我的態度依然沒有改變,是淡漠而冰冷的。但這次我了解,那已經不是為了我在學校的立場所做出來的表象了,日芽刻意營造出的那層疏離感,貨真價實地將我們隔向兩個世界。

只屬於我們的回憶,一起度過的時光,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除了學校之外,我跟她也無法再產生任何交集,甚至到了南羅孤兒院,我問起日芽的事,但他們也說日芽除了上次跟我來時,就沒再來過了。

 

我們彷彿回到了一開始,彼此之間除了生疏的同學關係,什麼也不存在。

我所能見到的日芽,也只有在學校面無表情的她。有時我會想,我們之前所發生的一切是不是一場夢,她的笑、她的歌聲、她的眼淚是否只是我的幻覺。

但我清楚明白,留在我記憶裡的擁有生動表情的日芽,以及我對她的感情,並不是虛假的,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現在這個如機械一般冰冷的日芽才令我痛苦,失去了她這個唯一的慰藉,我真不知道這一個月是怎麼過活的。

雖然我的身體和大腦仍循照以往的生活方式,本能地對別人應付交際,不過我的精神卻早已處在崩潰邊緣。

原來我真的不能沒有日芽。或許畢業後,這樣的感覺會逐漸淡去,但我一想到我之後還要過著這樣的日子過很久,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懼感就快要把我逼瘋。

 

 

一個危險而可怕的念頭,最近在獨處時常常浮上我的腦海。

把日芽殺了。

或許把她殺了,我先大哭一場,然後確實接受她死亡的事實,就能說服自己不再去掛念一個死人。

我逕自做著變態的想像,然後又被想像中親手弒去她的悲傷給弄得止不住淚,這樣自虐的行動,如強迫症般地頻繁進行著。

 

 

直到學期結束,暑假來臨。

長假可使我暫時不用見到日芽,那種痛苦也似乎隨之減輕了許多。雖然日芽的身影仍會以夢,或是冷不防湧上的回憶等各種形式出現在我眼前。但相思之苦,總比被日芽刻意無視還要來得好。

 

狀況稍好的我也有更多時間分神於其他的事情,準備下學期的課業,應付工作,或跟南綾羅約會之類的。

在我學著一月送過她幾次紙鶴後,我們發生了關係。

跟南綾羅做並不痛苦,在床上的她並不強勢,甚至顯得比平常還要脆弱,看著我的眼神,好像很怕隨時都會失去我一樣。

她捧著我的臉親吻著我,膜拜般地撫摸我全身。比起被那些噁心的男人侵犯,只跟南綾羅一個人好多了。

「一月……」在做時,她總是這樣溫柔地喚著。

「綾羅……」我也總是這樣回應著,閉上眼,想著是日芽在碰我,然後忍不住達到高潮。

 

 

南綾羅有遵守約定,真的替我在南家旗下的分公司找了一分打工,雖然只是打打雜,但薪水並不亞於做皮肉生意,所以我也辭去了原來的工作。

 

「還真的讓妳找到金龜婿啦?」健二輕浮地挑眉。

「是啊。」就某個層面來說,我確實是達到了母親的期望,釣到了有錢人。

 

我知道,這樣的工作並不可能領這樣的錢,肯定是南綾羅暗中贊助,因為我拒絕了她以自己的存款來替我還債,因此她便以這種方式將人情施加於我,讓我更不可能離開她。

而對於這點,我必須承認,她成功了。至少在現在,我確實無法離開她的金援。

 

「我可以養妳一輩子,一月。」每次完事後,她總是深情地望著我說,不,是望著一月說。

「嗯,綾羅。」我盡量笑得像遙遠的夢中的一月那樣天真可愛。

「絕對不會再讓妳受到那種痛苦……我愛妳……」她將頭埋在我的頸窩喃喃說道,濕熱而混濁的鼻息,噴灑於我脖子的吻痕上。

「嗯,我也愛妳。」我環住她的頸子,以一月的身分對她說,以良夜的身分對日芽說。

 

但這樣各取所需的關係,還可以持續多久呢?

 

 

 

 

另一方面,對於母親的毒癮,我終於狠下心,請社工人員將她送到勒戒所,但當我去探望她時,比先前還要形容憔悴的母親,簡直讓我不敢相信她是誰。

母親踉蹌地從勒戒所內部走出,一看見我,深陷於黑眼圈的雙眼頓時瞪大,她先是跑過來以瘦骨如柴的手拍打厚玻璃,在電話那頭對我大吼罵我不孝,等她罵完後,她的語氣又變得哀傷,哭著說都是她不好她拖累我,她一定會改,求求我不要將她留在這裡,她很怕。

 

這樣的母親讓我何其心痛,可是社工人員說她的毒癮很強,很難真的戒掉,所以他們沒辦法這麼簡單放她出去。

頓時我後悔為什麼我要將她送來這裡,我覺得我既殘忍又不孝,可是毒癮是個巨大的無底洞,足以令人傾家蕩產,而負債的我們又豈能經得起那樣的耗費?

對不起,媽,我別無選擇。

請妳一定要撐過去,等我成功,我們兩個一定能過上好日子的。

請妳相信我。

 

 

 

事情在巨大的變化後,都到了一個段落。

新的打雜工作、為了南綾羅扮演一月、沒有母親的家中--這些改變有些無法去定義好壞,不過確實呈現了一種安穩的平和感。

即使心中還是不免有些空虛,而我也知道那是因為誰。

 

在假期的尾聲,南綾羅說要給我一個驚喜,將我約到了一個公園。而無巧不巧的,這裡正是我跟日芽之前常常相約的老地方,我們的關係,也是從在這裡的談話改變的。在公園入口處的長椅邊的地板,彷彿還可以看見我所落下的淚水痕跡。

 

「綾羅,妳要給我什麼驚喜?」我好奇地問。

「等一下妳就知道囉。」南綾羅眨了眨淡紫色的眼眸,神祕地說。

此時,我在她背後發現了有兩個眼熟的人影往我們這裡靠近。

 

待我終於看清來人的身分後,我睜大了眼。

 

那是常夏哥和……日芽。

 

 

 

22

 

一看到許久不見的日芽,我的心情也隨之即激動起來。

常夏哥依然穿著休閒,臉上帶著爽朗閒適的笑,向我打了招呼。而穿著連身白色洋裝的日芽,則是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彷彿沒看見我和南綾羅似的。她這樣的態度讓我心中一下下地刺痛著,見到日芽當然令我開心,但也令我痛苦,可是我還是無法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

 

「哎呀,我記得我只有約常夏,怎麼連日芽也來了呢?」南綾羅掩嘴一笑,然而看向日芽的眼神卻十分冰冷。

「她要去這附近的南羅孤兒院,所以我家司機就把我們兩個一起送來了。」常夏哥說道。

「這樣啊,那我們目的地不同,就別耽誤日芽的時間,日芽,掰掰。」南綾羅愉悅地微笑,揮手向日芽道別,話中的趕人之意十分明顯。

而對於南綾羅表現出她很礙事的態度,日芽不閃不避地站在原地,眼神無懼地直視南綾羅:「我改變主意不去了。」

「這樣啊,」南綾羅面上的笑意又減了幾分,「那妳現在要去哪呢?」

「你們去哪我就去哪。」日芽堅定地說出令人意外的話。

驚訝及厭惡之情在南綾羅眼中一閃而逝。

 

「常夏,這該怎麼辦呢,日芽存心打擾我們的約會呢。」南綾羅故作困擾之色,要常夏管好他家妹妹。

誰知常夏哥只是看了看自家妹妹,寵溺地拍了拍日芽的頭,「日芽大了,她要去哪我哪管得著呢。」

「……。」對常夏哥明目張膽的縱容,連伶牙俐齒的南綾羅也一時無言以對。一會兒後,南綾羅似乎覺得反正這裡也沒有外人,她也懶得再裝模作樣。於是她環起胸來,不耐地直接對日芽挑明:

「那我就直說好了,日芽,妳在這裡很礙事。妳都這麼大了,為何還要黏著妳哥?」

「我不是為了我哥改變主意的。」日芽平靜地表示。

南綾羅危險地瞇起眼,像是了解什麼的邪邪一笑,突然親密地摟住我的肩:「那是為了誰?她嗎?」

「……。」日芽的沉默使我心跳加速。

「默認啦?」南綾羅輕佻一笑,「因為不想看我跟她在一起嗎?」

日芽深呼吸一口氣後,直接承認:「沒錯。」

 

我的體溫驟然升高,臉頰發燙。

「為什麼?該不會是因為妳喜歡她吧?」南綾羅哈哈一笑。

 

南綾羅的問題,讓我幾乎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大聲叫囂。

 

此刻,日芽終於將沒有表情的臉轉向我,她的臉和耳根都紅得嚇人,然後,她對我露出了我這些日子來最渴望的笑容:「沒錯。」

 

這兩個字,是日芽投下的一顆炸彈,把我的腦中炸成一片空白。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了什麼。

日芽,喜歡我……?

不、不可能……不可能!

 

本來兩情相悅該令人狂喜,可是我卻感到害怕,因而拒絕去承認這件事。

因為我們不能在一起。

原本以為只是我在單戀,所以可以乾脆地勸自己放棄,可是在知道我們真的互相喜歡的現在,死心變得更加艱難,這份感情所帶來的痛苦也會更加強烈。

 

不、不可以……

求求妳放過我……日芽,不要說喜歡我……這樣我們兩個……都會……

 

 

「哎呀,看來妳的告白嚇到她囉。」南綾羅冷笑,將我摟得更緊,「她都哭了。」

「是喜極而泣吧。」常夏哥笑笑。

「怎麼可能是喜極而泣,」南綾羅瞪了常夏一眼,隨即挑釁地衝他們兄妹一笑:「良夜……不,一月現在是我的人,她的心裡只有我。其他人的告白,只會讓她困擾而已。」

我看不到日芽的表情,因為南綾羅一說完,便將我的臉扳向她,接著她伏下頭,柔軟的唇落在我臉上,佔有似的吻去我的淚水。

「妳說什麼……?妳把良夜當成一月?」常夏哥皺起眉。

「是啊,有何不可?」南綾羅仍維持著笑容。

「良夜就是良夜,不是什麼一月!」忍無可忍的日芽終於爆發大吼,她甚至激動地想衝向南綾羅,但卻被面色凝重的常夏哥按住了肩膀阻止。

「綾羅,妳我都知道,一月已經過世了。」常夏哥說道,眼裡有著一絲沉痛。

 

「她現在是一月,我說是就是!」南綾羅瞪大眼,執拗地叫道,「我說的是不是啊?一月?」

「……沒錯……」我顫抖而無力地回答。

「我不信!」日芽以不輸南綾羅的聲音咆哮,那雙紫眸太過耿直,使我無法直視,「要不然妳為什麼要哭!」

「她說的沒錯!」我哭著大聲喊出毫無說服力的句子:「我喜歡綾羅!日芽對我來說只是朋友而已!」

 

說完,我低下了頭,不敢去看日芽現在的表情。但儘管我這樣做,她上次哭泣的樣子卻在此時清晰地浮在腦中,令我心如刀割。

「綾羅,帶我走……帶我離開這裡……」我閉上眼,任由淚珠不停滾落,我拉著南綾羅的手哀求道,「求求妳……」

「好,我知道了。」南綾羅將我用力抱向她懷裡,朝日芽兄妹叫道:「如你們所見,一月很難過,我們要先走一步,失禮了。」

 

拋下那一句話作為道別,南綾羅便拉著我垂頭啜泣的我,背向他們走開。

 

「……好吧,再見了,綾羅……還有良夜。」

常夏哥的聲音,從背後聽來既無奈又複雜。

而日芽……則什麼話也沒有說。但她無語的譴責,卻令我更加撕心裂肺。

 

 

 

 

我與南綾羅坐在寬敞舒適的汽車後座。

現在的我,有種什麼都已經無所謂的感覺,對悲傷已經麻痺了,想哭也哭不出來,反而腦袋無比冷靜。

這輩子的眼淚,在遇到日芽後,應該已經被我流乾了。

 

老天居然讓我喜歡上日芽,也讓日芽喜歡上我?這樣的事,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是一種幸福的奇蹟,但換成我們,卻是一個要不得的惡劣玩笑。

 

最壞的狀況都發生了,應該沒有什麼事能再比這更糟了吧?

我自嘲地想著,望著窗外的景色重複掠過。

 

「這就是妳要給我的驚喜嗎?」

我以平淡的語氣向身旁的南綾羅提問。

 

「我本來只想跟常夏炫耀一下,我現在擁有一月,」南綾羅將剝好的葡萄塞入我口中,「誰知道日芽也會跑來攪局呢。」

「……。」我機械般咀嚼著葡萄,卻已嘗不出任何味道。

 

 

23

 

「後悔嗎?答應我的要求跟我交往。」南綾羅別過頭去,望向窗外,突然冒出這一句。

 

我不禁失笑出聲,事到如今,她居然還問這種問題。

 

「我根本別無選擇吧。」我想要讓自己說話的語氣聽來輕鬆,但實際說完,卻無法抑止地感到悲哀。

 

就算我甘願自己繼續賣,就算我不管債務,但如果讓日芽知道,她會對我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是輕蔑?還是不敢置信?光是想像,就讓我痛苦到想去死。

如果今天我喜歡上的是其他人,那我可能會說出我的工作,因為對方或許會說他不在意,即使是謊言也令人安慰。

但偏偏是日芽,那個不能說謊的日芽。我知道她不願意傷害我,但她也不可能由衷說出她不在意,對於她不想說的話,她只能以沉默帶過。而她的沉默,才是最傷人的。

 

「……也是。」南綾羅轉過頭來,朝我盈盈一笑,然後,吻上我的唇。

 

 

 

 

 

假期結束,四月到來,又是新學期的開始。

升上了二年級的我,再度步入櫻花舞落的校園裡。

但雖然景物依舊,人事卻已非。

 

當初踏入日月時,只是單純想要尋找關於一月的人事物,和跟上流社會的大小姐們攀關係。結果雖然見到了西都一華,不過因為恐懼,和她本人也不常來學校,所以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能跟她說到。

但意外的,我卻接觸到了南綾羅,也大略得知了一月在西都家的處境。

十三歲,別的女孩快樂地享受青春年華時,我們姊妹一個被迫下海,一個被賣去黑道成為首領的玩物。

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前世到底是造了什麼孽,以致得遭受如此悲慘的命運?

我們難道連平凡的幸福都不配擁有?

 

不過值得安慰的是,一月先走了,她不用再繼續忍受西都一雄的折磨。是一月的話,肯定能成為真正的天使吧。

而我,也確實脫離苦海了,就某方面來說,也算提早達成目的。

但我知道我跟南綾羅的關係並不能持續到永遠,所以遲早還是得另尋依靠……不過那應該是還完債的時候了。

 

 

「我要去國外一個月,在這期間,可別太想我喔,一月。」在機場,她的嘴唇輕輕在我額上一點,作為吻別。

 

南綾羅因為父親的命令,而要去視察南翼旗下的國外分公司,也算是在她未來的員工前露個面,所以我們有一個月的時間不會見到面。

對此,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捨。本來我跟她的關係,就不是建立在愛情上。她想要我假扮一月,我想要她的財力援助。就算她飛離日本,我還是能得到她的金援,所以與她的暫時分離,反而能讓我多出自己的時間。

 

南綾羅恐怕也知道我的想法,所以在她離去的前一晚,不知是好心還是惡意,抑或是對我的忠誠度測試,她在床上側頭向我微微一笑:

「在這一個月,我可以允許妳出軌喔。」

 

而我心中也不免為之一震,但我隨即搖搖頭,笑得燦爛:「我怎麼可能會背叛綾羅呢。」

之後,她也沒再說什麼,拍拍我的頭後,便進浴室去沖澡了。

 

 

出軌嗎……仔細一想後,我只覺得可笑。

因為我的心,不一直都是出軌狀態嗎?

 

 

 

開學後,最令我痛苦的,莫過於日芽的存在。

這學期我跟日芽,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又是比鄰而坐。

但這次,我們卻連請多指教之類的客套話都省了。

因為連看到對方的臉,都覺得難過,哪還有說話的心情呢?

 

明明是那麼喜歡對方的……為什麼對於我們,愛帶來的卻只有無盡的悲傷?

 

對於這場沒有結果的戀情,日芽是怎麼想的呢?

當我哭著說我喜歡南綾羅時,她不相信,但她知道我喜歡的其實是她嗎?

當時我的眼淚,她是怎麼解讀的?是認為我對她的感情感到害怕和厭惡,還是覺得我對她……

 

……。

希望她認為是前者。早點放棄,對我們來說都好。

 

 

 

除了日芽外,接下來的日子都還算愜意。

打工很順利,跟同學間的關係也維持的不錯,閒暇時間多了,探望育幼院的孩子們的次數也多了。

「日芽(姊姊)怎麼沒跟妳一起來?」前幾次,竹山老師和孩子們會這樣問,但我每次都只能報以無言的苦笑,之後,他們也就不再問了。

 

 

但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一件事情居然在我放學回到家時發生,又再度深深將我打入絕望底淵。

當我打開家門時,迎接我的並不是我所習慣的無人黑暗,而是幾個我不認識的混混。

他們坐在我家客廳的椅子上打著撲克牌,桌上還放著幾罐酒瓶,以及槍。

一看見嚇傻的我站在門口,那些混混的視線便向我掃來,以下流的目光打量我。

其中一個人向我扯出一個令人作噁的笑後,向屋裡喊道:「唷,健二,我們的當家紅牌回來啦。」

 

「喔!」健二邊拉著拉鍊,邊從廁所走出來,挑起眉,衝我輕佻地笑笑:「良夜,好久不見啊。」

在這種情況,看見認識的人使我放心不少,但狀況還是明顯不妙。我皺起眉,小心翼翼地向健二問:「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有事嗎?」

「當然是有事啊,」健二雙手插在口袋,朝我走來,「今天我們是來收債的。」

「我記得收債不是你的業務範圍吧?」我狐疑地問。

「是啊,所以我是陪那群傢伙來的,」健二用大拇指比了比後面的混混們,「因為我怕他們對妳動粗,這樣……我可是會心疼的吶。」

說完,健二將手撫向我的腰,我冷靜地拍開那隻髒手:「對不起,我現在已經不賣了。」

「哇,才收山不久就變聖女啦!」健二誇張地聳聳肩,引來後面的混混們一陣訕笑,「虧我還憐香惜玉的跑來這裡耶。那好吧,我們來談正事吧,首先呢,要請妳繳這個月的利息出來。」

「我記得我明明有繳。」我瞇起眼,「而且我也親眼看見利息的借據被燒毀了。」

「喔,是嗎?」健二笑了笑,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交給我:「那這是什麼?」

我不敢相信地睜大眼,接過那張紙,上面居然寫著本月應繳利息!本來已經燒毀的借據,居然又出現了!

「不……不可能!」我失聲大叫,「我明明就繳了!而且也親眼看見借據被燒了!」

「事實擺在眼前喔,良夜,」健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我就老實說好了,以後不管妳還多少次債,借據都會重生喔。」

 

我無助地看著健二,簡直無法置信他現在所說的話。

「為……為什……麼?」

 

健二揚眉:「妳好像是得罪了上頭的人,要不然我們也不會那麼無聊來為難妳。上頭的人交代,除非妳回來賣,不然妳的借據就永遠消不掉。」

 

陷入混亂的我,根本說不出話來。

我得罪人?到底是得罪了誰?為什麼要這樣逼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24

 

「可以……再給我幾天時間嗎?」良久後,我近乎哀求地說道。

但健二卻搖了搖頭:「抱歉,上頭的人說了,如果妳今天付不出錢,那只能請妳回來。我想妳現在也沒有錢吧?」

「……。」

「今天先放妳假吧,明天我打電話給妳可不能不接,一直指名要妳的小林先生可是我們組織的大客戶,知道妳不做了可是很難過呢。……妳好自為之吧,我們先走了。」

 

健二說完,裡頭打牌的混混們也就收牌起身,跟著健二揚長而去,留下一桌空酒瓶和茫然無措的我。

 

 

 

回過神來,沒有時間自艾自憐,我第一個動作就是打國際電話給南綾羅,想問她這到底怎麼回事,她不是都處理好了嗎?

可是撥了好幾次,南綾羅卻都沒接我電話,使我心焦如焚。難道她也出了什麼事?還是她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所以故意不接我電話?

這兩個可能的念頭在我腦中閃過,令我緊張不已,但我隨後立刻安慰自己,可能是時差問題所以她沒接我電話,我並不知道她是去哪個國家,所以也不知道時差到底是差多少,晚點再打吧。

 

 

但之後,我每小時過後就打幾次,還是一樣沒人接。隨著打電話的次數越多,我也越顯焦慮。

我就這樣被得不到她消息這件事給折磨了一整晚,一夜無眠。

 

 

 

結果,隔天早上,我頂著黑眼圈整理儀容,收拾書包後,卻看見了手機閃著亮光,代表有簡訊的信封圖樣,在螢幕上閃爍著。

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快速打開手機,但發信人卻不是南綾羅,而是日芽。

除了驚訝外,在這種緊要關頭,看到日芽的名字還是讓我心頭一動。我吞了吞口水,好奇地打開簡訊,但裡面卻寫著怵目驚心的訊息:

『大哥說,南綾羅因為被人暗殺而去世了……請妳節哀順變。』

 

 

短短一句話,卻將我推入黑暗的谷底。

眼前和腦中都是一片空白,幾秒的失神後,眼眶流下了滾燙的淚。

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悲傷還是絕望的淚水。

南綾羅去世了,昨晚的胡思亂想居然成真了。

不可能。

這一定是玩笑吧,但即使我想要這樣認為,簡訊來信人卻是日芽,所以事實不容置疑,連一點自我安慰的空間都不給。

我頹然倒向床鋪。

就這樣任淚水和血流乾,然後死去好了。

我已經受夠了,為什麼每次覺得生活好不容易安穩下來,新的打擊又會再度來臨呢?好像不把我弄死,就不甘心似的。

真的什麼都無所謂了,母親的期望也是,反正人家都說了,如果我不回去賣,借據就永遠都不會消失……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得罪了哪個大人物,不過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人家就是要我痛苦,我也不能怎樣。

去死算了。這樣的無能為力又悲慘的自己,乾脆死了算了。

 

被這樣的危險想法牽引,我顫巍巍地從床上坐起,踉蹌地走向廚房,拿起一把菜刀,對準手腕,心一橫,想要向手劃下去,但在冰冷的刀鋒落下的前一刻,我卻想起了日芽。

死了就看不到日芽了,這個清晰的念頭讓我停下了動作。

這樣不是很好嗎?見不到日芽,我也不用再為她痛苦。

既然這樣,我還在猶豫什麼?為什麼腦中會浮現她悲傷哭泣的表情?為什麼她每次都可以這樣左右我的情緒?

我無力地放下刀子,跪落在冷硬的水泥地上。

就算把我的眼睛哭瞎,我也不想再看見日芽哭。所以,我不能死。

這樣的念頭,不知是沒有勇氣自殺的藉口,還是無可救藥的偽善。

 

 

 

臉貼著放碗的櫃子,觸感涼涼的,我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不想起來,也不想去學校。

就曠課吧,反正也沒人在乎。

我就這樣一個人自暴自棄地一動也不動,直到我的手機鈴聲由我房中傳來。

是健二嗎?呵,沒想到生意這麼快就上門了。

 

我撐著身子,慢慢由地板上站起,走向房間。我實在是不太想接他的電話,可是南綾羅過世了,想必她給我安插的職位,應該也做不久了。如果不去賣,還真的沒辦法生存呢。

所以為了還能有口飯吃,還是去吧。

 

我自嘲地想著,拿起剛剛扔在床上的手機,但來電顯示卻讓我瞪大了眼。

是日芽打來的。

這些日子以來,她第一次打電話給我。

我顫抖著將手機接通,然後送到耳邊。

『喂。』我們兩個同時說道,聲音的重疊,不知為何讓我很想哭。

『……妳還好嗎?』像是很久沒聽到的日芽的聲音,由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令我激動的直掉眼淚。

『……嗯。』我收斂哭音答道。

『妳在哭?』

『……。』默然了一會,我想也瞞不住她,於是答道:『嗯。』

一陣沉默流淌於我們之間。

『等我,我現在馬上去妳家。』

『咦?』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便掛斷電話了。

 

 

 

半小時後,門鈴響起。

我幾乎是飛奔似地跑去開門,門口毫不意外地站著日芽,每天坐在我旁邊,卻令我無比思念的人。

我們的公寓沒有電梯,氣喘吁吁的日芽顯然是用跑上來的。她一看見我,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只是緊緊抱住了我。從她身上傳來的香味和體溫,讓我感到我似乎有什麼要即將失守。

「哭吧。」日芽撫著我的髮絲,抱著我的力道更大了。

這兩個字彷彿是一種暗示性的命令,命令我要將滿腹悲傷和我脆弱的那一面,全都赤裸裸地攤在日芽面前。

於是我再也忍不住,像是要將連日來的委屈全部發洩出來似的,埋在她的頸窩放聲大哭。

 

 

25

 

「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妳是怎麼來的?」稍微恢復平靜後,我和日芽一起坐在椅子上。

剛才的哭泣與那個擁抱,自然地將我們之前的疏離與尷尬全部化解,現在的我們已經能自在地談天,就好像回到了以前那樣。

 

「翹課。」日芽喝了一口我為她倒的水。

「翻牆?」

「我直接走出校門。」

「不是要有公假單或導師簽名的外出許可才能出校門嗎?」

「簽名只要偽造就行了。」

「妳不是不能說謊?」

「我沒有說謊,我只是將寫有老師名字的公假單,交給警衛而已,什麼話都沒說。」

「那外出許可的理由呢?」

「探望朋友。」

「……妳還真是……虧妳長得一副乖乖牌的樣子。」我翻了翻白眼,心裡覺得有點好笑。

「因為我想見妳。」日芽放下玻璃水杯,手放在膝上,認真地直視我。

我為之一征,她的話語總是能那麼輕易地牽動我的情緒。

 

「……別這樣。」我忍不住側頭迴避她太過直接的眼神。

「為什麼?」她的語氣很平靜,但我卻感覺我正被日芽一步步地逼向死角。

「……日芽,對我來說,妳只是朋友而已。就算南綾羅過世,我們還是不可能。」

「我不信,」日芽撫上我的臉,將我的頭硬扳過來,「那為什麼妳現在要哭?」

「……。」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為什麼在這種最需要謊言來掩護自己的時候,在她面前,淚水卻藏不住?

明明最不想讓她看見我脆弱的樣子,明明很討厭這樣的……

 

日芽看著淚流滿面的我,只是不發一語地替我擦拭著淚,白皙的手不一會便被我的淚水弄濕,看著她修長的手指沾滿了透明的液體,不禁讓我有了下流的聯想。

天啊,這種時候我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臉上的溫度無法抑止地節節攀升,日芽似乎也察覺到了,於是將手離開我的臉。

我的心跳瘋狂的奔騰。她……該不會察覺到什麼了吧?

 

「良夜,妳怎麼臉紅了?」日芽無害地微笑著。

「呃……大概是身體不舒服吧。」我別過頭,說出來的謊言連自己都覺得彆腳。

「那要不要回房躺一下?」似乎沒發現我在說謊,日芽提議道。

「好啊。」我趕忙站起身,慌亂地快步走向房門內。

 

 

 

「那個……日芽,妳打算一直待在這裡嗎?」躺在床上,蓋好被子,我汗顏地看向坐在我床邊拿起書的日芽。

「我不放心妳。」日芽翻動著書頁。

「……好吧。」

我也確實應該好好休息一下,畢竟昨天一整晚沒睡。看著日芽專心看書的側臉,意識到身邊有日芽相伴,令我感到安心。聽著電風扇吹動的規律聲音,眼皮也漸漸重了起來,將一大堆煩惱的事暫時拋至腦後,我就這樣闔上眼沉沉睡去。

 

 

 

然後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和日芽全身赤裸,肉體互相交纏。我們瘋狂的索求佔有彼此,像是要啃蝕對方的一切,也像是要融化於對方的一切。

而當我從那羞恥而愉悅的夢中醒來時,已經是向晚時分,夕色由窗外灑進,橘黃的光線照在安靜地看書的日芽身上,為她勾勒出朦朧而不可侵犯的美感。而相對於此,我內褲上的溼漉卻顯得污穢,讓我難堪地紅了臉。

 

「妳醒了?」

日芽放下書,看向我,皺起了眉:「妳怎麼臉還紅紅的呢?」

「啊,沒什麼,等一下就好了……」我趕忙說道,「對了,在我睡著的這期間,妳該不會一直坐在這裡看書吧?」

「沒錯。」

「那妳不餓嗎?」我急急問道。

「餓啊。」日芽理所當然地答。

「那妳為什麼不自己去吃飯啊!」我忍不住叫道。

「我想等妳起來一起吃。」日芽笑得很燦爛,令我看得失神了,因為我已經很久沒看到她的笑容。

「……真拿妳沒辦法,妳要請客喔。」努力忍住哭意,我低下頭,嘴角也跟著揚起。

「嗯。」日芽開心地應道。

 

 

 

看來今晚會有個愉快的晚餐約會,但正當我高興地這樣想時,尖銳的手機鈴聲竟在此時響起。

我快速拿起手機,來電顯示是健二,剎時,我的心情盪到了谷底。

「抱歉,我接個電話。」硬逼自己扯出微笑,不想讓日芽察覺我的異樣。

「嗯。」

 

 

 

我出了房門,將門帶上,大步走到離我房間最遠的客廳角落,接起電話:「喂,我是佐藤。」

「良夜,小林先生聽到妳肯回來,很高興呢。」健二用令人噁心的方式打了招呼,便簡潔地交代了正事:「今晚九點,老地方,可別遲到。」

「……我知道了。」

 

 

我沮喪地掛斷電話,心情又再度惡劣起來。

差點就忘了健二說今天會打電話給我。

在南綾羅過世後,我的庇護也隨之消失,所以我永遠也逃不過這些人的魔掌嗎?除了死以外,我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脫離這種悲慘的命運嗎?

 

 

 

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房間後,我抱歉地跟日芽說:「對不起,我今天得打工才行,不能跟妳一起吃飯了。」

「沒關係。」日芽只是笑笑,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她站起身,拿起書包:「那我就先走了。」

「嗯,掰掰。」

我送日芽出了房門,到了玄關。

「掰。」在她帶上門離開的前一刻,她像是想起什麼的,以對小孩的口氣,認真向我叮嚀道:「對了,妳要記得吃飯喔。」

我不禁失笑:「妳才是啦。」

日芽也笑了笑,才終於關門離去。她離開後,我臉上的笑也隨即黯淡下來,面對冰冷的門板以及安靜的空間,內心的失落感也愈發明顯。

夠了,夢醒了,該回到現實了。

 

 

 

26

 

晚上被客人狠狠折騰一番後,隔天回到了學校,朋友們一見到我便圍上來出言關心,老師們也是。而對於這些沒有必要的擔憂,我微笑以身體不舒服的藉口敷衍過去了。

而當我坐回位置上時,雖然日芽依然是面無表情,但在上課時,我收到了她的簡訊,上面寫著:『歡迎回來。』

我忍不住為此漾開笑容。

 

 

我跟日芽的關係,又神奇地回到了朋友。

我們都知道我們彼此喜歡,但之後誰都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也沒有人做出逾矩的舉動,我們仍像從前一樣,在學校當不熟識的同學,在校外當最好的朋友。

我並不討厭這樣的關係,應該說,我也不能再奢求以上的關係了。

即使想觸碰日芽的慾望,在心底躁動不安,一天比一天膨脹。

 

 

 

而南綾羅的死訊,弔詭地沒有任何媒體報導。

大企業的千金過世了,而且還是被暗殺,媒體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大新聞不管?顯然是被某種勢力壓下來了。

 

但南綾羅的告別式是在一個大禮廳舉行,場面浩大莊嚴,以祭壇為背景,上面擺著被放大的南綾羅遺照,而在遺照周遭,擺滿了南綾羅生前最喜歡的百合花。

『一月也最喜歡百合的香氣,雖然她對花粉過敏。』依稀記得,南綾羅曾經這樣笑著說過。

 

本來我是沒有資格去參加她的葬禮的,但南家的管家似乎是考慮到南綾羅在學校的朋友,於是這場葬禮,只要持有日月學園的學生證,即使沒有收到奠儀也可以來參加。

於是現場除了神情肅穆的政商名流,也湧入了不少穿著黑白素服的少女們,有些人已經開始哭哭啼啼了,口中念著不敢相信南綾羅就這樣走了。

是啊,真的不敢相信……南綾羅就這樣走了。身為大企業的千金,又是公司的接班人,本來就有不少人覬覦她的性命吧。

位置站得高,也就越危險。

 

 

對南綾羅,我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感情,但那並不是愛情,只是一種感激,畢竟她真的於我有恩,雖然是以威脅的形式降臨在我身上。

所以我今天也來參加她的告別式了,算是向她道別。

 

 

常夏哥和日芽也理所當然有來參加,他們坐在較前排的地方,算是親戚區。日月來的學生都坐在後排,從這裡我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但我想他們的心情也跟我一樣複雜吧。

等所有人都就座後,僧侶便開始誦經,平板的經文念了約三十分鐘後,僧侶表示要上香,依喪主、遺族、親戚、朋友的順序。

喪主並不是南綾羅的父親或母親,居然是我見過幾次面的南家管家。我面色一黯,不禁為南綾羅感到可悲……她的父母真的很不重視她。

而遺族也只有一個年輕男人,應該是南綾羅的其中一個哥哥,男人將香粉撒在木炭上。

接下來便是一大票親戚了,有不少穿著黑西裝的老先生和老太太,常夏哥與日芽也在其列隊裡替她上香。

再來終於輪到朋友了,我起身,隨著日月的學生們列隊前進。到我上香時,我拾起褐色的粉狀香,以食指和拇指捻了一小把,輕輕灑在木炭上,將這個動作重複了三次。在進行時,憶起她生前跟我度過的時光,我卻鼻酸了起來。

再見了,南綾羅,謝謝妳對我的幫助,謝謝妳對我說出關於一月的回憶。

結束後,當我轉身要回到座位上時,我驚愕地發現西都一華竟站在我背後。

她的眼神依然鋒利,當我對上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時,我不禁感到一股惡寒,趕緊別開她的眼神,快步走回座位。

 

沒想到她也會來參加告別式……我記得南綾羅在講關於一月的事時,確實有提過關於西都的事情。

不允許一月的葬禮有西都家以外的人參加,是她訂下的規則。但一月得以在最後的時間裡脫離西都家住院,也是她幫忙向西都一雄說情,才能讓一月離開被人當作玩物的地獄。

在只知道前者時,我對她只抱持著憎恨;但得知後者時,我對她又抱著一絲感激。

而對於西都一華這個『姊姊』,不知一月又是怎麼想的?

 

 

告別式結束後,我和日芽他們並沒有機會打招呼,因為喪家只留親戚下來吃飯,朋友鄰居一干人等在儀式結束後便離去了。

 

 

 

告別式會場離車站有段距離,不過我知道有近路可以抄。這條路很安靜,沒什麼人走動,要不是現在正值中午,我還真不敢走這條路。

但事情還是發生了,無視於大白天,一輛黑頭車來意不善地從反方向迅疾向我駛來,可疑地在我身邊突然停下。我察覺不妙,拔腿就跑,但已經來不及了,幾個彪形大漢下車輕鬆地追上我,俐落地架住瘋狂掙扎的我,以一塊布摀住我的口鼻,一股強烈的藥味竄入鼻腔。我頓時覺得腦袋昏沉,隨後立即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意外地,我的私處並沒有傳來任何疼痛,看來應該是沒有被強暴,我只是穿著浴衣躺在一床被子上,毫髮無傷。

浴衣的布料質感摸起來很滑順,看來是高檔貨。以黑色為底,上面印著鮮豔的櫻花圖樣,腰間的纏腰布則是紅色的。

我坐起身來,四處張望著。這裡是一間和室,地面全鋪著塌塌米,由窗外的景色可以得知現在是晚上。天花板上掛著樣式典雅的吊燈,照下柔和的光芒。而在我的床邊,放著一個托盤,上面擺著一碗飯和幾碟日式菜色,還有一碗味增湯。我伸手摸了摸飯碗,還是熱的。

雖然不知道我到底在哪裡,不過我可以確定我並沒有遭到惡意對待。但對於眼前來路不明的飯菜,我還是不敢碰,即使誘人的菜香一直往這邊飄來,即使我早已飢腸轆轆。

 

 

「不吃嗎?沒有毒。」

背後突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拉門被刷的一聲拉開,我轉身望去,穿著灰藍色男性和服的西都一華就站在門外。

 

 

 

 

27

「西都……同學。」

我愣愣地眨眨眼,有些不懂現在自己的處境。

為什麼西都會出現在這裡?

沒等我冷靜下來思考現在的情況,西都關上拉門,在塌塌米上跪坐下來,直接向我說道:

「是我派手下綁架妳回來的。」

「呃……這樣啊。」

面對她如此直接的承認,還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何況現在的狀況也不太像綁架,反倒像是到同學家來作客,嗯,雖然是黑道的同學家。

並不是說沒有什麼緊張感,畢竟對方是人人畏懼的西都一華,可是她還是我的同學,一見到認識的人,方才的不安也減少了許多。

而且我目前也感覺不出她有什麼惡意。

西都身上冷冽的氣質,似乎也比平常還要收斂柔和些許。

 

「為什麼要綁架我呢?」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妳先吃飯再說吧。」西都比了比那盤飯菜。

「嗯……好吧,謝謝。」

我捧起碗,拿起筷子開始夾菜吃飯,在這期間,西都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像是在看我有沒有好好吃飯,讓我很不自在。

飯菜很美味,已經餓很久的我沒一會就吃得一乾二淨。

「飽了嗎?不夠我再叫人送來。」西都說道。

「不,不用了……」我連忙說道。

「那好,來談正事吧。」西都環起胸來,神情嚴肅,我也跟著正襟危坐起來。

「佐藤良夜,妳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永遠背負著債務活下去。第二個,在西都家作為我的妹妹一月活下去。」

「什麼?」我完全不瞭解西都到底在說些什麼,腦中頓時混亂了起來。

西都一華,這個我不熟悉的同學,一月的『姊姊』,不知道該憎恨還是感謝的人,她的表情依然冷靜,但她接下來吐出的語句卻十分駭人:

「南綾羅是我派人去殺的,妳的借據無法消除也是因為我下達命令。事實上,妳欠債和工作的組織,都屬於西都家的管轄。」

我瞪大眼,不敢相信西都口中的話語是真實的。

原來南綾羅會被暗殺是因為她,而不讓我脫離苦海的也是她。

眼前的西都頓時變得面目可憎起來,她的存在變得令我厭惡,讓我想要除之而後快,一股血紅色的衝動油然而生。

 

「西都一華!」我大吼一聲,暫時喪失了理智,忘記了這裡是西都家,忘記了對西都的忌憚,便不顧一切地向西都撲去想要掐死她。

一聽見這裡的動靜,外頭的走廊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個舉槍穿著黑西裝的男人立刻拉開門闖了進來,卻發現西都一華平安無事,因為在我向她衝過去的當時,她早就扣住我的雙手,反手一轉,輕易地便將我制服在地。而敵不過她的我,只能面對著塌塌米不甘地垂淚。

「退下。」我聽見壓制住我的西都冷冷地向那些人吩咐,腳步聲又逐漸遠去。

 

我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為何她要做出這些事情來!

 

「為……為什麼!」我痛苦地失聲問道,斗大的淚珠由眼眶滑落,沾濕了塌塌米,聲音不停顫抖著:「我……我到底……得罪了妳什麼?」

「妳並沒有得罪我。」西都靜靜說出將我打落地獄的話語:「只是因為一月很恨妳。」

 

腦中一聲轟然巨響,驟然粉碎了我心中很重要的什麼,世界的色彩開始崩落龜裂,顏色只剩下黑白。

不可能。

這不可能!

 

我開始放聲大笑,瘋狂地搖起頭來,像是想藉由空洞的笑聲,拒絕這莫名其妙的一切:

「哈哈!妳在說些什麼啊!一月怎麼可能恨我!我是她的雙胞胎姊姊!親生的雙胞胎姊姊!」

沒錯,就算我們被全世界遺棄,就算我們被全世界背叛,我仍然相信只有一月會對我不離不棄。

即使她現在已經離開人世,但那些夢境是如此真實,支持著我度過那段痛苦的時光。不,那不是普通的夢,而是屬於雙胞胎的感應,藉由夢的形式來給彼此鼓勵,絕不是我的幻想!

如果她恨我,就不會給予我這樣的夢境,所以一月絕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恨我!

 

「正因為妳是她的雙胞胎姊姊,她才恨妳。」西都繼續說下去,她的語氣依然平靜,但卻令我幾乎瘋狂。

「『為什麼只有那個人可以被好人家收養過著好日子?為什麼只有她有健康的身體?我們明明是雙胞胎,為什麼只有我要忍受這種痛苦?』一月曾經這樣說過。」

 

我雙眼無神,頭無力地垂在被眼淚沾濕的塌塌米上,任西都如冷雨般的話語繼續貫穿我,打得我內心涼透。

 

「所以在她得知妳必須為了還債下海時,她笑得很開心,我從來沒有看她那麼開心過,」西都的語氣變得溫柔起來,繼續向遍體麟傷的我訴說著一月扭曲的感情:「但她說,這樣還不公平,因為妳還是擁有在外面行動的自由,但她沒有那種東西,只能偶爾去去學校而已。」

「所以她要我折磨妳,讓妳痛苦,永遠都不要讓妳還完債務。如果妳找到了人可以幫助妳,就要將那個人殺掉。」

 

我的眼裡又再度蓄滿滾燙的淚。

所以……南綾羅是為我而死的……?

 

接二連三的震驚和打擊使我飽受折磨,完全不想再去思考任何會讓我痛苦的事,然而心中的苦痛卻絲毫未減。

 

以往那些支持我活下去的,關於一月的夢境裡瑰麗的畫面,都開始虛假噁心地令我恐懼。

一月天真的微笑開始扭曲,她背上的白色羽翼開始變成了象徵惡魔的蝙蝠肉翼,原先的純潔天使已經化身為可怕的惡魔,否定我對一月的情感,大聲嘲笑我的夢境只不過是可悲的幻想。

一直以來相信的事物,就這樣輕易地崩毀了。

以後我到底還能再相信什麼?

 

 

見我再也沒有任何反抗或激烈的反應,西都才放開了我的手,讓我軟倒在地。

「那為什麼……妳要告訴我這些?」我的臉貼著塌塌米,任由淚水如河般奔流。我轉過頭,抬眼望向西都,張口問道,「如果妳要折磨我的話,沒有必要跟我說這些吧。」

「是啊。」西都垂眼,站起來背過身去,不讓我看見她的表情:「但今天,我在南綾羅的告別式上看見妳哭時,我……很難過。」

 

西都的聲音裡,有著濃濃的悲痛。

「因為那就像是看見一月在哭泣一樣。」

 

 

28

 

「我曾經發誓過……等我當上西都家的家主後,一定要治好一月的病,一定不會再讓她哭泣。」在和服的寬大袖子下,西都的拳頭握緊了。

「可是我並不是一月。」我以哭啞的聲音疲憊地說。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將我當成一月呢?

 

「我知道,」西都說,「可是我沒辦法忍受妳用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哭泣,那讓我很痛苦。」

西都轉過身來,一向冰冷的深藍色眼眸灼燒著狂熱的火焰。

「所以,只要妳成為一月的話,我可以保證妳不會再受到任何委屈。」

看著眼前的西都,我嘴邊突然揚起一抹自嘲的苦澀笑意。

每個人都要我成為一月,難道身為良夜的我就毫無價值嗎?我就比不過詛咒我痛苦的一月嗎?

沒有人願意認同佐藤良夜這個人嗎?

 

「那妳答應一月的事怎麼辦?」我淡淡問道,「妳不是答應過她要折磨我了嗎?」

「……。」西都用力皺起眉,沉痛地閉上了眼,「我對不起她。」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聞言,我無法抑制地瘋狂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和室裡可悲地迴盪著,身體在塌塌米上激烈地抽蓄。

而表情複雜的西都,只是不發一語地看著我邊笑邊哭。

 

「哈哈……好啊,我答應妳。」我抱著肚子笑著回答。

 

一月啊,妳希望我永遠痛苦,妳想要利用西都的感情,讓她繼續折磨我。

可是妳卻沒想到,因為她對妳的感情太過強烈,所以我的眼淚也令她難過,因此導致妳的計畫失敗,而且她還要我扮演妳,很可笑對吧?跟妳當初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馳對吧?

哈哈,在另一個世界的妳,看到這一切會怎麼想呢?

一定會很不甘心吧,在妳過完地獄般的日子死去後,我居然出現了,而且還要將妳的身分取而代之,享受妳若是還活著就能過的好生活。

很諷刺吧!很令人生氣吧!

妳就在另一個世界裡憤怒地看著吧,看著我成為快樂的西都一月!

 

 

 

跟南綾羅不同,西都的作法很徹底,不只是口頭叫法,她甚至連戶籍和真正的姓名都要我改成西都一月;同時,她也要我從那間破公寓裡搬到西都本家。

本來未成年人沒有自己遷動戶籍的資格,但西都運用她的勢力解決了一切問題。而我們家的借據,也由西都親手全部燒掉,當我看著那些令我痛苦的根源全部變成一團灰燼時,我大笑了,開心又瘋狂地。

沒想到,居然這麼簡單就解決了,居然只要我成為一月,然後再一把火,所有的問題就全都迎刃而解。

那這些年來,我所受的痛苦和我的努力,又到底算什麼呢?

 

 

 

幾天後,班導三谷老師甚至還在朝會時,向全班同學說我已經正式遷入西都家戶籍成為養女,名字也更動成一月。

表面上是說我入籍西都家,所以名字也照西都家家譜改成了一字輩,但真正的原因只有幾個人知道。

而那幾個人也包括日芽。

 

 

『為什麼妳會成為西都家的養女?還將名字改成跟妳雙胞胎妹妹一樣?』日芽在簡訊裡這樣問道。

沒想到她也知道我的妹妹叫一月……應該是常夏哥告訴她的吧。

但看著這封簡訊卻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實在是一言難盡,其中也包含了太多我不讓日芽知道的內容。

於是有苦說不出的我,給了她最糟的答覆:

『對不起,我不能說。』

『西都一華威脅妳?』日芽快速回傳。

『沒有這回事。』我不安地說謊,希望她別再追問。

『她也硬要將妳當成一月?為什麼要答應她?』日芽仍不死心地追問。

『夠了,請妳不要再問了。』我斬釘截鐵地打出這段文字,表達我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的決心。

 

但接下來日芽傳過來的簡訊,卻讓我心痛不已:

『算了,西都一月同學,妳以後不用再跟我交代任何事情。』

日芽生氣了,用著冰冷的敬語寫出這段話,甚至還叫我西都一月同學。

誰叫我一月都可以,可是居然日芽都……

為什麼?就算我們彼此是很親密的存在,但有些事情,真的不能讓妳知道啊!

為什麼妳每次都要這樣逼我?

 

如果是其他人傳的就算了,可是對方是不會說謊的日芽,所以這絕對不是單純的賭氣。

『良夜就是良夜,不是什麼一月!』她以前明明就這樣說過的。

我咬著下唇,帶著些祈求的意味望向日芽,但她居然別開了我的眼神,拒絕與我四目相交,而我只能委屈地低下頭。

 

 

我和日芽的冷戰就這樣開始了。

下課後,有不少人圍著我問東問西的,不外乎就是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入籍西都家,而在我隨口胡掰理由解釋時,日芽卻從位置上走開了,瞥見她遠去的背影,讓我的心難過地揪成一團。

之後,只要一下課,日芽就自動從位置上消失,彷彿不想跟我坐在一起似的。

就算之前得知我們彼此喜歡卻又不能在一起時,也沒現在那麼嚴重。那個時候,她下課時還是會坐在我身邊的。以前與現今的差別讓我心煩意亂了起來。

 

 

 

 

放學後,日芽很快地收拾書包後,馬上就回家了。我失落地望著日芽空蕩蕩的位置,嘆了一口氣,希望日芽明天就消氣了。

 

但卻事與願違,沒想到日芽這一賭氣,便是賭了三天,而今天就是第三天,日芽還是沒打算跟我和好的樣子,而我也拉不下臉去道歉……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到底要持續多久。

 

今天日芽也是很早就離開教室了,而我的手機依然沒有任何來自日芽的簡訊。

正當我悶悶的收著書包時,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

『喂,我是佐、不,我是西都。』我有些不習慣地自稱著新姓氏。

『良夜嗎?我是常夏。』電話另一頭傳來了常夏哥溫潤的嗓音,聽起來他好像是在一個吵雜的地方。

『常夏哥?』我訝異地摀住嘴,『你怎麼會有我的電話?』

『從日芽的手機裡找到的。』常夏哥笑笑。

『咦?』

『詳細情況等一下再說吧,等一下妳有空嗎?』

『嗯,有空啊。』自從成為西都家養女後,我也不用再打工,西都也沒有限制我的什麼行動,只是要我九點以前回家,日子過得愜意的不可思議。

『那很好,其實我剛剛才抓到日芽,等一下在妳們校門口見囉。』

『咦!』

 

 

29

 

常夏哥雙手插在口袋裡,悠哉地倚著校門口站著,其出眾的外型引來不少日月學生的注目,而日芽則是靜靜地站在他旁邊看書。

幾個路過看見兩人在一起的班上同學,由於她們並不知道他們是兄妹,見到日芽與這麼出色的男性在一起,都訝異地邊走邊交頭接耳起來。而對於無聊女人的咬耳朵,日芽依然完全不在意,繼續看她的書。

 

「良夜!」常夏哥遠遠看見我,便咧開笑容向我招起手來。

日芽一聽見常夏哥叫我的名字時征了征,也顧不得再看書,連忙抬頭和常夏哥急急說了些什麼,常夏哥看起來很疑惑,但日芽卻執意地抓住他的手要將他拖出校園,這樣的動作反而更引來他人的注目,甚至還有學生停下腳步開始觀看。

 

「良、不,一月同學,那個跟相川同學在一起的男性是誰呀?」在場的幾個好事班上同學,居然跑過來問我。

「嗯……」

照我在學校跟日芽表面上的關係來看,我是不可能知道常夏哥是誰的,可是現在常夏哥那麼大聲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又不可能說我不認識他。

正當我在煩惱怎麼回答時,常夏哥已經拉著懊惱的日芽向我跑過來了。

「嗨,良夜,我等妳很久了。」常夏哥笑著向我打招呼,對於圍在我身邊問東問西的同學們,也予以平等的微笑:「初次見面,我是日芽的哥哥相川常夏,妳們也是日芽的同學嗎?」

「啊……是!我們是日芽同學的同學。」被帥氣的陌生男性搭話,幾個同學都羞紅了臉。我在心中暗暗為此不屑,明明在班上她們就在排擠日芽。而對於這些女人表裡不一的反應,日芽似乎不怎麼在意,還是維持她在別人前一貫的面無表情。

「常夏先生嗎……多麼高尚的名字啊。」一個人低著頭害羞地說。

 

天啊,我都快吐了。

 

「謝謝。」常夏哥很有教養地笑著接受她的讚美。

「請問……常夏先生跟一月同學是什麼關係呢?」一名多嘴的女人問道。

對於她們稱呼我為一月他並不感到驚訝,顯然日芽先跟他說過了。常夏哥只是笑笑,出奇不意地牽起了我的手,十指相扣:「妳們說呢?」

此舉引來了女人們一群騷動,被突然牽手的我當然是驚訝不已,但為了配合這個謊言,我自然地對八卦的女人們笑了笑,而在同時,我也注意到了日芽面上掠過一絲不悅之色,這讓我的心情有些好轉。

「那麼,我們之後還有行程,就不多聊了,再見。」

說完,常夏哥便跟同學們道別,牽著我的手與日芽一起走出校園。

 

 

考慮到每個學生幾乎都有名車接送,日月的候車區很大,幾乎佔據了整個馬路。我們很快地找到了已在車旁拉開後車門恭候的橫谷先生,一起坐進了相川家的後車座內。

寬敞的後車座即使坐進了三人,還是不顯得擁擠。雖然我跟日芽沒有坐在一起,中間卡了一個常夏哥,但一進到車內,日芽便十分不滿地伸手打掉了常夏哥牽著我的手。而我很無奈地為日芽吃醋的小動作感到心動。

「剛才是為了脫身才這樣做啊,吃醋啦?」常夏哥愉悅地問日芽,日芽則是老實地默然點頭,但還是不看我,讓我不知道該為前者開心還是為後者難過。

「妳怎麼那麼愛鬧彆扭呢?這樣怎麼追得到良夜?」常夏哥失笑拍拍日芽的頭,而我則為他的這句話紅了臉。

雖然能感覺到常夏哥早就知道我們彼此喜歡,但被直接點明還是令人害羞。

日芽也臉紅了,但仍不發一語,車上的氣氛頓時微妙了起來。

 

「抱歉喔,良夜。」常夏哥對我歉意地笑。

我笑著搖了搖頭,「今天常夏哥約我有事嗎?」

反正大概是問我為什麼要入籍西都家吧。不過,如果只是單純為了這個目的,應該不會帶上日芽。

「當然是為了讓妳們和好囉。」常夏哥對驚愕的我眨了眨眼。

「什麼?」我呆呆地張大嘴。

「妳跟日芽到底要吵多久啊?我都快看不下去了,這幾天日芽一直悶悶的,晚餐時間也不下來客廳跟我一起吃飯。」

「大哥!」日芽的臉紅得像番茄,尖聲叫道,想阻止自家大哥的爆料,而我不禁為這有趣的畫面笑出聲來。

無視妹妹的抗議,常夏哥笑著繼續說下去:「我問她到底是了為什麼心情不好,她才說是跟妳吵架,我很驚訝,問說到底為了什麼吵,她就直接把手機丟給我然後跑回房間了。」

 

「哈哈哈。」我想像當時的情況,笑得很開心。而現在的日芽則是用力地用雙手摀住耳朵,閉上眼睛,決定對我們來個眼不見為淨。

 

「好啦,接下來就換日芽說好了。」常夏哥輕輕撞了撞日芽,「來,妳自己說。」

「……大哥是笨蛋。」

日芽咕噥完,然後才轉頭望了我一眼,垂下眼眸喃喃:「……我的病。」

「妳的病?」我疑惑地皺眉,現在怎麼會突然提到日芽的病。

「我的病,妳知道多少?」

「呃,不就不能說謊嗎?」

「不,我可以說謊,只要不是用嘴講出來的就可以。」日芽平靜地說。

「咦?」我驚訝地睜大眼,這還是第一次聽到。

「所以我可以用書寫的方式說謊,當然簡訊也算是一種……」日芽邊說邊拿出手機,念出當時她寫下的那句:「『算了,西都一月同學,妳以後不用再跟我交代任何事情。』這句話,其實是騙人的,對不起。」

我愣愣地聽著日芽的自白。

「我怎麼可能真的叫妳西都一月呢……對我來說,良夜就是良夜。」

日芽對我揚開我最喜歡的笑容,然後在眼裡蓄滿淚水。

「我只是因為良夜不跟我說明妳改名改姓的理由,所以一個人幼稚地在耍脾氣……對不起。」

看著開始哭的日芽,我也不禁開始鼻酸,不一會,我的臉上也淌滿了淚水。

「沒關係啦……」我泣不成聲,但包含著喜極而泣的成分,因為這幾天的冷戰終於結束了。終於,我們又能像以前一樣了。

 

 

「橫谷先生,麻煩開快一點,我不想夾在這兩人中間當電燈泡。」常夏哥挑眉。

「是,少爺。」

「大哥!」

 

 

 

30

橫谷先生加快開車速度,我們很快了就到了日芽家。

一下車,常夏哥馬上就說他有事要先走,顯然要留我們兩個單獨相處。

於是日芽便光明正大地牽起我的手到了她房間,我們兩個手牽手坐在床上。

 

「剛才在學校時,大哥不知道我們在學校沒什麼交集,所以有點沒神經,妳別介意。」日芽說。

「不會啦。」我笑著搖搖頭。

日芽也笑了,將烏黑捲曲的長髮攏向耳後,摘下眼鏡,突然吻上我的唇。

「!」我的腦袋空白了一瞬,當我回過神來,我已經被壓在床上,嘴巴不知所措地微張,日芽則趁隙將舌深入我的口腔內。

「嗯唔……」我試著將日芽推開,但在此時,我的力氣竟敵不過日芽,或是我根本不想去抵抗,任由她的舌與我笨拙地纏繞,而慾望就這樣被輕輕挑起。

 

我以前並不跟客人接吻,這對一個做援交的人來說或許很可笑,但我那時一廂情願地想,就算我的身體已經骯髒不堪,至少還有一個地方是保持乾淨的。而那個乾淨的地方,將會作為一種類似補償的東西奉獻給我未來的丈夫。

但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將初吻給一個女孩子,也沒想過我會如此心甘情願。

 

我的手顫抖地攀上她的背,情不自禁地開始回應日芽,我們兩個都並不是很會接吻,但我們很喜歡藉由唇舌交纏的方式,來達到訴說心意的目的。

 

喜歡妳。好喜歡妳。

一直都想跟妳這樣做,想要佔有妳,或被妳佔有。

除了妳以外誰都不需要。除了妳以外其他都不想再去想。

想要跟妳合為一體。

 

 

 

等我們兩個都呼吸困難時,我們才分開,在日芽和我的嘴邊牽起一絲發亮的銀絲。

我們因缺氧而喘著氣,彼此都暈呼呼地雙頰發紅。

日芽跪在我身上,伸舌舔去唇邊殘留的唾液,深紫色的瞳眸中滿溢著情慾,散亂著黑色長髮,看起來既情色又誘人。

她纖細的手指開始解起了我胸前的釦子,但意識到日芽接下來要做的事後,我居然感到一陣抗拒,抓住日芽的手阻止了她。

被打斷的日芽蹙起了眉,看起來很疑惑。

「日芽,不行。」我急急坐起身來,開始扣起胸前的扣子,剛才接吻時的意亂情迷已經煙消雲散。

「為什麼不行?生理期?」日芽眼色一沉。

「我……」我欲言又止。

當然不是生理期,也不是不願意將身體交給日芽,而是……我覺得自己很髒,我不想用這副被許多人摧殘過的身體去玷污日芽。

日芽對我來說是純淨的,我絕對不想看見其他人弄髒她,包括我自己。

 

「我不是第一次……」我別過頭,盡量說的委婉,想讓她知難而退。

日芽愣了愣,隨即說:「我不介意。」

「不,」我開始搖起頭來,眼淚又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我……我……」

「良夜?」日芽慌張起來,著急地以手為我拭去淚水,「對不起,我不該勉強妳……」

「不對……妳沒有……我只是……」我仍是搖著頭,泣不成聲。

「沒關係的,良夜,以後時間還很長啊。」日芽並不知道我在煩惱什麼,只是笑笑,輕輕在我額上印下安慰的一吻,但她的溫柔舉動,卻讓我再也忍不住地,撲向她的懷中放聲大哭。

日芽沒有再說任何多餘的話,只是安慰地拍著我的背,任由我的淚水將她的衣領沾濕。

 

為什麼?明明我對誰都可以輕易地將身體交出去,為什麼偏偏日芽不行呢?

我是那麼的喜歡她,那麼迫切地想要擁有她,為什麼我卻這樣不乾不淨的?

 

日芽開始吻去我的淚,不帶任何情慾意味,而是單純的撫慰。

「雖然我不知道妳過去發生了什麼,不過妳不想說的話,我也不會問。」日芽輕撫著我的頭髮,將她的額頭貼向我的額頭,微笑說道:「不過我能確定的是,不管妳以前經歷了什麼,我還是會一樣喜歡良夜。」

日芽的話語不可思議地讓我的心平靜了下來,我不禁握住了她的手,又再度熱淚盈眶。

「喜歡……我也喜歡日芽……」

我邊哭邊笑著說,將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日芽也笑著用力回握,那樣的力道令我很安心。

 

 

「日芽,唱歌給我聽。」

我要求道,下一秒,日芽清澈的歌聲便代替了一切,持續地撫平我內心的傷痛。

我閉上眼,賴在日芽的懷中。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將以前的事全部說給日芽聽,一定不會對她有任何隱瞞。

請妳等著我,等我能自然地將那些可怕的記憶向妳全盤托出……

到了那時,屬於我們的幸福,一定能來臨的吧。

 

 

 

因為西都為我訂下的門禁是晚上九點,所以我在日芽家吃過晚飯後,便請橫谷先生送我回西都家了。

西都家是建地百坪的和式大宅,當我向橫谷先生謝過下車時,站在這棟歷史悠久的大型建築前,我還是不禁感到震撼。

走進門旁各點著兩盞紅燈籠的大門,穿越鋪著白石走道的庭院,站在玄關兩旁的西裝男子,一見到是我回來,便恭敬地向我行了禮,其中一人替我拉開日式拉門。

前幾天還被這群人當作肉票綁回來時,還真沒想到這些黑道分子以後會對我那麼恭敬,也沒想到,這棟西都大宅會成為我的家。

 

 

按照規矩,我一回家就必須換上和服,去向西都請安。據說西都為我準備的和式衣物,全都是一月以前穿的。

我讓僕役幫我穿上彩有落花的艷色和服,替我繫上束腰帶,對連身鏡裡的一月露出了一個複雜的笑。

我不知道我恨不恨一月,就算知道南綾羅是因為她對我的恨意而死去,我還是不知道。

若我現在能見到一月,我有辦法去恨跟自己有相同容貌的她嗎?何況,我現在正取代著她,享受著西都為我所準備的優渥物質。

沒有一月,我的債務也不可能以這種形式清償。

……以結果來說,我是應該感謝她的吧。即使這樣的結果,肯定不是她所期望的。

 

 

懷著雜亂的心思,我前往隔壁的西都房間。

拉門上的紙透著光亮,顯然西都在裡面,我按照規矩恭謹地跪在門外,揚聲道:

「姐姐大人,我來向您請安了。」

「進來吧。」裏頭傳來西都清冷的聲音。

 

我推開紙門,站起身來走進屋內,在塌塌米上跪坐下來。

 

西都抬眼看了我,例行公事般地問:「今天去了哪?」

「我去了日……相川同學家。」我照實回答。

「相川日芽嗎……」西都瞇起眼,這個動作讓我感到一陣不安。

 

 

 

31

「相川常夏的妹妹嗎?」西都突然提起常夏哥的名字,使我猜不著她的用意,令我更緊張了。

「是的,姊姊大人也認識他嗎?」話才剛說出口,我就覺得自己是白問了。因為一月的關係,他們應該早就認識了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西都垂眸答道:「沒錯,因為一月的關係,加上我們兩家也有生意來往。」

她看了看桌上那堆堆積如山的公文,我也順著視線望了過去,不禁想:她還這麼年輕,就得擔負起一個歷史悠久的黑道世家,也挺辛苦的。

「生意來往嗎……」沒想到相川家居然會跟黑道有生意來往。

「相川家的事業越做越大,在商場上也逐漸有了一席之地,而我們兩家的合作也一向很愉快。所以妳跟相川家關係好,我倒是不反對。」西都的語氣聽不出情緒起伏,但話中內容卻讓我鬆了口氣。

她不反對就好。

不過……如果她知道我和日芽的關係的話,還會這樣說嗎?

 

成為西都家的一員已經過了一個禮拜,這裡的僕役對都我很恭敬,並沒有對西都這個多出來的妹妹抱有疑慮,只是盡心盡力地服侍我,但也不會說多餘的話。

其實我很好奇,跟一月一樣的那些西都一雄的養女如今都去了哪裡。不過我知道這個話題對西都家來說或許是禁忌,所以我並不敢隨便問。

 

而讓我感到更訝異的是……西都也沒有對我做出逾矩的舉動。

我們的關係基本上沒有什麼改變,雖然以姊妹相稱,但或許是因為西都很忙,所以我們相處的時間也不多,除了我回家時來向她請安,會和她這樣說上幾句話。而她本人的話很少,我也不太敢跟她主動說話,就算在一起,大部分的時間也是沉默的。

我得承認我還是有點怕她,所以和她說話我都有些戰戰兢兢的。

一住進這個家時,我原本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隨時都會與她有親密的肉體接觸,就像南綾羅對我那樣。

可是她居然什麼都沒有做。

是因為她騰不出時間,還是她真的只把一月當成妹妹?

 

「一月?」西都喚道,「妳在想什麼嗎?」

被西都一叫,我才回過神來,嚇出一身冷汗,連忙向她以土下座道歉:

「對……對不起!我不小心分心了!」

「沒關係,妳可以不用這麼拘謹。」西都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了些許,「一月……在我面前很自由。」

「好、好的……」我直起腰,但仍不敢抬頭,臉因剛才的反應過度燒紅了一片。

「其實妳進我房門時也沒有必要照西都家的規矩來,直接拉門進來就行了,講話也是,沒有必要叫我姊姊大人……叫我一華就行了。」西都令人意外地說著,我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向她,她托著腮,嘴角已經浮上了一抹溫柔的笑意,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也不見平日的銳利,讓我十分驚訝。

沒想到她也會有這樣的表情。

「好的……」我吞了吞口水,其實那些繁文縟節都是西都家的僕役教給我的,我也不敢不遵守。但要突然在她面前不那麼恭敬,我可能還要花一段時間去適應。

「對了,我明天會跟妳一起去學校。」西都說。

我有些訝異,「這樣啊……」

「嗯,畢竟出席日數太少,對學校也交代不過去。」西都說道。

我原以為學校對她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沒想到她還有考慮到學校的立場。

「而且我也跟一月約好了,要替她拿到畢業證書……」

西都小聲地喃喃,看著手上的筆,似乎沉浸在過往的思緒裡。

即使我扮演著一月,對她來說,只有記憶裡的那個一月,才是真正的一月吧。

 

 

 

隔天,我與西都一起下了車,並肩走入日月學園內。

不搭電車通勤,而變為以轎車接送,即使過了一個禮拜還是不習慣,看來人過慣了窮日子命也賤了起來。可能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樣的日子能過到永遠。

西都承諾過她不會再讓我受到委屈,但我真的能一輩子依賴這個嬌小的身影嗎?我真的要永遠在一月的影子下生活嗎?

在我的靈魂深處,還是只認同佐藤良夜這個名字。西都一月,只不過是跟許多人糾纏不清的一個故人,雖然我現在也正依附著這個名字生存著。

 

 

 

 

我和西都一起走進教室時,有不少人的目光都駐留在我們身上,但被西都銳利的眼神一掃,馬上就驚慌地避開了。

下課時,坐我周遭的同學們也不敢來找我聊天,我也樂得圖個清靜。

「日芽,妳那邊有沒有什麼書可以看?我好無聊。」

我突然向坐我旁邊的日芽開口,日芽猛然從書中抬頭,對我露出驚訝的表情,好像在問我說:『妳怎麼回事?』。

無視於其他人驚訝的視線,我直接站起身,走向日芽的座位,雙手扶著她的桌子:「有沒有嘛?」

「沒有,我只有一本……佐、不,西都同學。」日芽勉為其難地回答,語尾的西都同學好像在提醒我們在學校的關係。

 

我揚起眉,「別叫我西都同學啦,我跟常夏哥不是在交往嗎?那我們也別那麼生疏了。」

利用常夏哥昨天在校門口搞出來的事件,我想乾脆來個弄假成真,這樣我在學校也能光明正大親近日芽了。西都不在時,如果其他人問起,我也能用這個藉口搪塞。

不過要是她們因此疏遠我,我倒也無所謂,反正我也沒有債務壓力了,不需要那麼努力地和有錢人打好關係,以我的能力也肯定能考上重點大學,不怕沒工作。而要是她們膽敢疏遠我,那我也不知道下次月考會死幾個人?

 

我對日芽眨眨眼,日芽則是愣愣地點了點頭:「好……良夜。」

沒有糾正她『叫錯』的名字,我愉悅地說:「那陪我聊天吧。」

「嗯。」儘管看來有些不放心,不過日芽還是對我微微一笑,依言和我聊起天來。

 

下一節課是社交舞課,要換教室。

社交舞教室裡有著寬敞的空間,四面牆上都是連身鏡,方便大家修正不正確的舞蹈動作,而在教室的兩邊,也體貼地放了提供休憩和聽講的椅子。

我理所當然地拉著有些不安的日芽坐我旁邊,而西都也毫不猶疑地向我走來,一看見西都,其他想跟我坐的人全都退避三舍,自動退讓,於是西都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我身邊的位置。

 

今天的課程是華爾滋,雖然沒有強制規定大家都要穿高跟鞋跳,但社交舞畢竟是在場的大小姐們以後在舞會時會需要用到的重要技能,且在那種正式場合,所有女性都會穿高跟鞋,所以大家也都不敢怠慢,各自帶了自己的高跟鞋來。

而我和日芽當然都有帶,只不過西都因為太不常來學校了,似乎是第一次上社交舞課。當大家都開始換上高跟鞋時,西都依舊冷著一張臉,但語氣顯得有些侷促地喃喃:「要換上高跟鞋嗎……」

 

 

 

 

32

 

「呃……妳沒帶嗎?」身為她名義上的妹妹,我還是出於關心地問道。

西都搖了搖頭,非常難得地嘆了一口氣。

 

社交舞老師是個綁著馬尾的中年女性,她拍了拍手:「大家換好鞋子就請快點過來集合吧,請依座號排成兩排。」

所有人依照老師命令排成了兩排,而在換上高跟鞋的同學中,西都嬌小的身形又顯得更加矮小。如果換成其他人或許會被嘲笑,但因為是西都,想必大家都害怕,就算想笑也得將笑聲憋在肚子裡。

老師皺了皺眉,揹著手走到了西都跟前,問道:「這位同學,妳沒有帶高跟鞋嗎?雖然不強制穿高跟鞋跳,不過在正式的舞會上,女性都會穿高跟鞋,所以穿高跟鞋跳舞也是成為優秀淑女的一環……」

這位老師應該是第一次見到西都,這也不能怪她,畢竟西都真的不常來。如果她知道西都是什麼身分的話,肯定不敢這樣問。

「是的。」西都的表情雖然冷淡,但還是使用敬語,對老師保持基本的尊重。

換成是其他老師應該對西都的態度不敢多說話,但這位老師似乎對敷衍的『是的』不太滿意,她仍皺著眉,看了看手上的班級名冊,「沒見過妳啊……妳叫什麼名字?」

「西都一華。」西都報上自己的名字。

「西都……!」一聽見西都這兩個字,老師總算搞清楚狀況地瞪大眼,僵硬地向西都笑笑,「這樣啊……下次請盡量帶高跟鞋喔。」

「好的。」西都不帶任何情緒地答道,老師這才如釋重負地走回排前,清了清喉嚨開始說道:

「等一下我先做示範,之後請同學們等一下分成兩人一組來練習……」

 

 

 

「日芽,我們一組吧。」等老師講解結束後,我直接拉起她的手笑著說道。

「嗯……」日芽也笑著點點頭,但她臉上的笑容隨即隱去,神情變得有些遲疑地望著我的後方。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西都正站在我的背後,有些失落地別過頭,放下了正要搭上我肩膀的手。

她看起來是想邀請我,也對,畢竟她在這個班上沒有朋友,不邀請我要邀請誰呢?可是我剛才忘記了這一點,先邀請了日芽。

她立在原地,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卻感覺得出她有些尷尬和窘迫。但她並沒有用平日的冷冽氣勢嚇退日芽,還是一把奪過我的手,她只是要我放心地扯扯嘴角,輕聲說道:「沒關係,我可以去找別人。」

說完,她便轉身走向一個嚇得半死的三人組,與她們攀談,那三人組面面相覷,最後一個人臉色慘白地向西都點了點頭,看來是答應了她的邀請。

而看著這樣的景象,讓我的心中泛起了強烈的罪惡感。

 

 

 

「這樣好嗎?放西都一個人。」

很快了到了中午時間,在餐廳,坐在對面的日芽向我問道。

聽她提起西都的名字,我也不禁停止了手上進食的動作,抱著對西都的滿懷歉意,低下了頭。

剛才下課時,西都向我打了個招呼後,便自己出了教室,像是不想打擾我和日芽似的一個人走掉了。而她離去的背影,也令我莫名地難過。

雖然她殺了南綾羅,但西都還是於我有恩,而且她對我並不壞,甚至有些太過溫柔了,而且她就算把我當成一月,也沒有對我作出含著性意味的舉動,我們甚至還有些相敬如賓。

以前對上會覺得恐懼的藍色眼眸,其實並沒有那麼可怕。

我並不討厭她,而且還對她懷有一絲感激。

所以今天所發生的事情……是讓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她的。

 

我嘆了口氣,「我也覺得不太好。」

「雖然我不清楚妳是不是被迫入籍西都家,不過感覺西都並不想做出什麼讓妳討厭的事?換成是南綾羅的話,她應該直接從我身邊直接搶走妳了吧。」日芽邊說邊將花椰菜送入嘴裡。

「嗯,她並沒有做出讓我討厭的事。」我垂下眼眸答道。

此時,日芽像是突然想到什麼,手上的叉子頓了頓,紫眸定在我身上,向我確認般地問道:「……她真的什麼都沒對妳做嗎?」

「嗯。」我點點頭。

「呼,我安心了。」日芽鬆了口氣,又繼續大口大口地進食。

日芽的反應讓我有些害羞又好笑,我忍不住玩笑般地問道:「如果她真的對我做了什麼,妳怎麼辦?」

「……殺了她。」日芽沉下眼眸,十分認真地說道,讓我為之一征,但也不禁為之著迷。

「不管她家是不是黑道,就算要我請殺手,還是自己去殺了她,我都會去做。」

日芽天真地說著,雖然心裡知道西都絕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殺掉的人物,但我還是聽得很開心,因為我知道日芽是真的這樣想。

所以我最喜歡這樣的日芽了,每一句話的都是真的,絕對不會向我說謊的日芽。

 

 

 

下午,西都告知她有事要先早退,就先離開學校了。

當我回到家,照慣例去西都房間請安時,雖然紙門裡面是亮的,但還是沒有人回應,令我有些擔憂。

於是我輕輕拉開紙門,映入眼簾的是她伏案而眠的身影。

她還穿著制服,但桌上卻放著一堆與高中生身分不符合的公文。

她一定很累吧,要一個人撐起這個龐大的家族,還要管理家族所牽涉到的事業……這根本不是一個高中生該做的事。

以前我覺得我是這個年紀裡過得最辛苦的人,不過跟她比起來,似乎也沒那麼嚴重。

何況,我現在已經得到了解脫,因為她。

 

我踮起腳尖,悄悄地走進門打開木製衣櫃。

裡面清一色都是男性和服,但比起成人男性穿的小了好幾號,顯然是特地去訂做的。其實我一直覺得,西都並不適合穿男性和服。

雖然已經是這種時代了,不過在這種古老的家庭裡,家主應該都是由男性擔任的。

所以她才會做男性打扮嗎……真是辛苦她了。

 

我從衣櫥裡拿出一件深藍色的和服外套,小心翼翼地蓋在她細瘦的肩頭上。

「辛苦了……一華。」

我代替一月用氣音小聲地說完,正打算安靜離去時,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扯住了和服下擺。

 

 

33

 

「一月……」雖然手抓著我衣服,她仍趴在桌上喃喃。

是在說夢話嗎?

我蹲下身,想讓她將手放開,但卻反被她一把抱住腰,因而跌坐在地。

「一、一華?」我有些錯愕,兩隻手不知所措地懸在空中。

「沒能保護妳……對不起……」她啜泣著,纖細的肩頭不停抽動。

是夢到一月了嗎?

我心情複雜地任由她抱著我哭,不久後,她的哭泣聲停止了,又再度沉沉睡去,但手仍然緊緊抱住我不放。

我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她將手放開,拾起滑落在一旁的和服外套,想要再度為她蓋上時,她卻突然坐起身來,一雙哭紅的藍色眼眸直直地望著我。

「呃……那個……」我有些慌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現在的狀況,總不能照實說出來吧,不小心窺見她脆弱的一面,會讓她覺得很丟臉吧。

「對不起。」她靜靜垂眸,「嚇到妳了……」

我趕忙扯開嘴角搖搖頭,「不,沒有啦……」

 

 

「一月,妳有打算結婚嗎?」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後,西都突然開口問,而我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愣住了。

似乎在之前,我也有跟日芽討論過相同的問題。

當時的我確信自己一定會結婚,而日芽則是堅決地說自己絕不可能結婚。

不過在我們心意相通的現在,我心中的答案,早已跟先前不同。

 

現在我的債務解決了,也得到了西都為了贖罪似的補償和照顧,我已經不需要再去為了生活煩惱。之前那些令我焦頭爛額的痛苦事物,好像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

若說我還有什麼掛心的煩惱,應該是在勒毒所裡痛苦地戒毒的母親吧。

 

所以,我不需要再照著母親的希望,去努力釣個金龜婿。

所以,我已經有了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所以,我想跟日芽在一起。

 

「不,我不會結婚。」我說得斬釘截鐵而激動,「因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喜歡的人,光是說出這個字詞,日芽的身影幾乎就佔據了我的整個腦袋,她的聲音彷彿現在就徘徊在耳邊。

我沒辦法再去想像沒有她的日子了,同樣的我也不想再去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總有一天,我要跟她一起飛向國外,到一個同性可以合法結婚的國家,然後我們要一起穿上婚紗。就算那個婚禮不會有華麗的佈置,不會有任何賓客的祝福也無所謂。

只要我們擁有彼此就夠了。

 

「那個人是相川嗎?」西都問道。

「沒錯。」我堅定的點頭。

「是嗎……」她向我投來平靜的目光,頓時令我害怕了起來。

剛才的我太過衝動了,她對一月的感情那麼深,如果讓她知道我喜歡日芽,那她很有可能會對日芽不利!

「不……我喜歡的人不是日芽,是……總之另有其人!」情急之下我抓著西都的袖子,語無倫次地說著破綻百出的謊言,聽得連我自己都心虛了起來。

怎麼辦,如果日芽真的因為我……那我寧願去死!

「妳先別激動,我不會對相川怎樣的。」她拍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安撫我。

「真……真的嗎?」不知不覺,我的臉上已經淌滿了淚水,光是想像日芽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被人暗殺,我就難過地想要一起隨她而去。

「嗯,放心吧,妳只是我的妹妹,永遠都是。」彷彿看透我心中所有的想法,西都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臉上輕輕綻開令我安心的微笑。

聞言,我破涕為笑,連忙擦乾臉上的淚水,心中的一塊大石也落了地。看來,她是真的只把一月當成妹妹而已。

 

 

「為什麼一華會問我這個問題呢?」情緒平復後,我好奇地問。

她沉下眸子,「我畢業之後也會結婚。」

我訝異地睜大眼,「什麼?」

「西都家到我這一代,只剩下我一個女人,我必須要找一個男人傳宗接代才行。否則,西都家會後繼無人。」西都淒然一笑,令我久久無法言語。

「難道……不能由分家的孩子來繼承嗎?」

西都聞言,只是笑笑,別過頭去站起身來,「這樣,就太對不起我死去的父親了。」

 

 

 

「放心吧,我絕對不會因為商業因素,強迫妳嫁給誰的。」

在臨走前,西都淺笑著對我說,而我的嘴角上雖然掛著笑容,心情卻十分沉重。

就算是堅強的她,也擺脫不了這樣的宿命嗎?就為了延續一個家族的香火,為了不讓分家取代本家。

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我無法理解她的想法,但換作是我今天坐在那個位置上,可能也會身不由己地這樣做吧。

 

 

 

隔天,西都因為有事要處理,所以沒辦法來學校。

她沒來學校是司空見慣的事,但奇怪的是,今天日芽也沒來。

是生病了嗎?

我擔憂地望向日芽空蕩蕩的位置,一股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我搖搖頭甩開那些沒有根據的胡思亂想,看向黑板,想要專注在課堂上。

然而卻怎麼樣都無法專心,一整堂課裡,我都在猜想日芽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

是感冒?重病住院?車禍?還是被勒索?搶劫?綁架?

時間一長,我的想像也愈發離譜,但我卻無法停止這種自己嚇自己的行為。

 

下課鐘聲一響,我馬上跑出教室,打了通電話給日芽。

我聽著她的鋼琴手機鈴聲,心中焦急不已,耳邊傳來的每一個音節都令我更加焦躁,時間彷彿被硬生生拉長了好幾倍。

剛才的可怕想像又一一掠過我的腦中,令我的思緒快被害怕和不安滅頂。

日芽,求妳千萬別出事,日芽……!

 

 

終於,鈴聲停止,手機被接通了。

但電話另一頭傳來的,竟是常夏哥疲倦的聲音:

「良夜嗎……日芽現在正關在房裡不肯出來。」

「日芽怎麼了?」我皺起眉,急促地問道。

「她……」常夏哥欲言又止,「不肯接受手術。」

「什麼樣的手術?」

「治好她不能說謊的病的手術。」

 

 

34

 

「這種病有辦法用手術治好?」我懷疑地問。

「詳細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最近我爸媽才回來,向日芽提起手術的事,但是日芽她很抗拒,所以現在我爸媽也很煩惱。」

「能治好這種病當然是很好,可是這個手術感覺來路不明的,也難怪日芽會不願意吧。」我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想手術的安全性應該是沒有問題,因為要替日芽動手術的醫院,我們家也有來往,相信對方不會對此怠慢而弄壞我們兩家之間的關係。」

「常夏哥感覺是支持日芽動手術的?」

「我當然支持,」常夏哥語重心長地說,「畢竟這種病是真的會在人際交往上造成很大的問題,也導致日芽從小到大一直都沒有什麼朋友……直到遇見了妳。」

「……。」我靜靜地聽常夏哥繼續訴說。

「之前我在國外留學時,會定期打電話給家裡,當然,在那個家只有日芽。日芽原本只是很安靜地聽我講關於國外的一切,但大概是從日芽一年級下學期開始吧,日芽的話開始多了起來,而那些話裡,提到的幾乎都是有關妳的事情。」

「只是交到了一個朋友,就能讓日芽那麼快樂的話,那麼如果她將病治好,就能交到更多的朋友了吧,我是這麼想的。」

「是嗎……」我垂下眼眸。

「但是日芽現在連我的勸也不聽,問她理由她也不肯講……妳能代替我們勸勸她嗎?如果是妳的話,日芽應該會聽。」

我頓了一頓,「好,那我放學過去吧。」

「那就拜託妳了,放學時我會讓橫谷先生去接妳。那就先這樣了,再見。」

「再見。」

 

 

 

下午四點,我坐在橫谷先生所駕駛的車子上,準備前往日芽家。

窗外的景色不停掠過,而常夏哥的話語也不停在我腦中重複播放。

 

『只是交到了一個朋友,就能讓日芽那麼快樂的話,那麼如果她將病治好,就能交到更多的朋友了吧,我是這麼想的。』

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我理智上雖然覺得有道理,但情感上卻在害怕著。

變得會說謊,那相當於人格上的重大改變。

如果日芽真的因為治好了這種病,而擁有了許多朋友的話……那我,是不是就不會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呢?

而且如果日芽變得會說謊,那她,還會是我最喜歡的那個日芽嗎?

和日芽討論過的,屬於我們的婚禮,頓時又變得更遙不可及了。

 

我還真是自私,在這種時候,腦子裡居然還在考慮這種事情。

明明很清楚的,如果是真的為了日芽好的話……那就非得讓她動手術不可。

 

 

 

 

我一個人下了車,走進屋內的客廳時,在沙發上除了常夏哥外,還坐著一對衣著華貴的中年夫妻,看來他們就是日芽的父母了。

他們看見我的出現,顯然被嚇了一跳。

「伯父伯母好,我是西都一月,是日芽的同學。」我擺出交際用的微笑,有禮地向他們鞠躬。

「西都……?」一聽到這個姓氏,兩人的表情瞬間友善了起來,「西都家的小姐啊,沒想到日芽有這麼好的同學。請坐請坐!」

「謝謝,」我笑著在單人沙發上坐下,接過僕人遞過來的茶水,「家中的生意承蒙您們照顧了。」

日芽的父親一聽到我提起生意,笑吟吟地想要跟我繼續談,但馬上就被常夏哥給打斷了:

「爸,媽,今天她是來替我們勸日芽動手術的。」

「喔!對對對,」日芽的母親一聽到常夏提起手術,誇張地點了點頭,身子向我前傾,霹哩啪啦地說了一串話:「一月小姐,拜託妳真的要勸勸我們家日芽,她的病妳應該也知道,這樣下去真的不是辦法,我們也不可能照顧她一輩子呀。」

「好的,我盡力。」我放下茶水,向他們點了點頭,「那我就先上去找日芽了。」

 

 

 

我踩上樓梯,朝我已經來過很多次的日芽房間走去。

聽見有腳步聲向她靠近,日芽警覺的聲音由房內傳來:「是誰?」

「日芽,是我。」我在門外說道。

「良夜!」日芽的聲音聽起來很驚訝,「妳怎麼會來?」

我還來不及回答,日芽就了解般地先說了:「我知道了……是大哥叫妳來的

吧。妳也是來勸我動手術的吧。」

「那要先聽過妳為什麼不肯動手術的理由再決定。」我說。

如果在這時候直接承認,恐怕日芽連房門也不會讓我進。

「總之,妳先讓我進房,然後我們再談,好嗎?」我將語調放軟。

「……。」

沉默了一會後,日芽才終於打開了房門。

日芽穿著睡衣,眼下有深深的黑眼圈,看起來很憔悴,向來滑順如波的長髮也十分凌亂,讓我看了很心疼。

 

日芽讓我進門後,又鎖上了房門。而我們才剛在她的床上坐下,日芽便馬上直接倒向我的肩膀,閉上了眼睛。

我笑了笑,撫摸著她有些失去光澤的長髮,「可以告訴我嗎?妳不動手術的理由。」

「……。」日芽微微睜開眼睛,「我會怕。」

「怕?」

「我雖然不是很清楚我的病,但問題應該是出在我的腦子上吧。所以可能要動腦部的手術,所以我很怕……」

「還有呢?」如果只是因為這樣的理由,她不至於也不跟常夏哥說吧。

「我也怕……如果我真的變得能夠說謊了,是不是,就不是良夜所喜歡的那個我了呢?」

 

聞言,我心頭一驚。

沒想到,日芽也跟我在煩惱同樣的事。

不行,我不能讓日芽知道我現在的想法。

 

「怎麼會呢?」我揚起虛假的笑,「就算日芽變得會說謊了,我還是喜歡妳。」

「對不起,良夜,我不相信……」日芽將頭從我的肩上移開,如湖般平靜的紫眸望向我。

「……。」

瞬間被看透的我頓時感到無所遁形,別開了頭,半句謊話也說不出口。

沉默在我們之間凝固。

「其實我也很怕。」我抱著頭,說出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常夏哥說,妳治好病後……就能交到很多朋友,我很擔心……到那個時候,我還是妳心中最重要的人嗎?」

「當然!」日芽激動地說,「我可以保證!」

「妳現在可以保證,但等妳動完手術呢?以後妳會認識更多人,到了那個時候……誰也說不準。」

「……。」日芽安靜下來了。

「而妳所煩惱的,動過手術後,妳是不是就不會再是我喜歡的那個日芽……這件事我也同樣在煩惱。只不過,同樣的,妳動過手術後,我也不一定會不再喜歡妳。這個機率是一半一半的,妳懂嗎?」

說一說,我自己也茅塞頓開。

沒有錯,這機率並不是絕對的。

 

 

我認真地望向日芽,日芽點了點頭。

「可是如果妳不動手術,不變成一個正常人的話,我和妳之間就不會有未來。妳無法克服這點從相川家獨立,無法從事正常的工作,我們就無法一起努力……妳願意這樣嗎?」

日芽用力搖了搖頭。

「不只是我們在一起的問題,妳以後可能還會遇到各種問題,在職場上的,在人際關係上的,到時候如果沒有所謂謊言的輔助,妳會很辛苦。所以,去動手術好嗎?」

 

 

 

「……好,我知道了。」日芽沉思一段時間後,終於說道,令我放下了心來。

太好了,就算日芽變得不再是我認識的日芽,讓我失去對她的愛情,至少能夠保證她之後能過著正常的交際生活……比起愛情這種脆弱的東西,日芽一生的幸福絕對更重要啊。

不過……為什麼我還是會難過呢?

果然我很自私啊。其實不希望日芽改變的,可是,我不能讓她因為我而耽誤將來。

沒錯,絕對不行……

 

「良夜。」

「嗯?」日芽的聲音喚回了正沉浸在複雜思緒裡的我。

「就算妳變得不再喜歡我,我也一定會讓妳再度喜歡上我的。」日芽笑得很燦爛,莫名自信地說道。

我愣了一愣,然後笑得很開心,心中的煩惱頓時少了些許。

「笨蛋,我可不會因為甜言蜜語而隨便心動的喔。」

 

 

35

 

手術當天。

今天是上課日,我也請了假,但陪著日芽一起來醫院的,只有我和常夏哥,日芽的爸媽並沒有來。

「他們今天有事要忙。」常夏哥這麼說。

我想也是,不然女兒要動這種大手術,怎麼可能不陪她一起來呢?肯定是有非常要緊的事要忙的吧。

……。

可是,日芽說過她是相川家的養女。

不,不對!我怎麼會因為她是養女而懷疑她父母對她的親情呢?這樣,也不等於是在否定也身為養女的自己所擁有的那些快樂回憶嗎……

 

 

在動手術前,日芽躺在病床上,現在是早上九點,已經禁食十二小時的她嘴唇很乾燥,聲音也顯得沙啞。

「良夜,謝謝妳來……」日芽抓著我的手,與我十指交扣。

坐在她床邊的我笑著搖搖頭,「這是應該的啊。」

日芽揚起嘴角,「妳不用去上課嗎?」

「不要,我想陪著妳。」我將手抓得更緊了,到了出汗的地步。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日芽向我笑笑,要我安心。

 

此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常夏哥代替日芽回答。

 

一名護士進了門來。

「相川日芽小姐,動手術的時間已經到了。」

「好的。」日芽深呼吸了一口氣,起身下床,我則替她小心翼翼地扶著點滴架,想陪她一起走到手術房。

「這個讓我來就可以了。」護士對我說道,將手握上了點滴架。

「好……」我有些不放心地放開了點滴架,目送著日芽被護士帶離開病房。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

離開前,日芽咧開有些乾裂的唇,轉頭對我一笑,我也向她報以了解的微笑。

腳步聲逐漸從耳邊遠去。

然而心中的不安,卻開始膨脹變大,具體成了接下來幾小時的煎熬。

 

 

病房只剩下我和常夏哥倆人,沒有了日芽,醫院沉悶的氣氛,變得更加令我窒息。

 

意識到日芽真的離開去動手術,我突然開始害怕起來,突然對勸日芽去動手術這件事感到後悔。

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不,不會的,不要亂想,日芽的手術一定會成功,她一定會變成正常人,然後就能擁有光明燦爛的未來……

我抓著自己的手臂,拚命地安慰著自己,試圖揮去腦中那些悲觀的想法。

沒錯,日芽說她不會有事,那就不會有事,因為她不會說謊啊……

 

 

「良夜,妳還好嗎?」常夏哥看我臉色不對勁,擔憂地問道。

「不,我沒事……」我勉強地笑笑。

「妳要不要休息一下?妳不是一整晚都陪著日芽都沒睡嗎?」

「不,我要等到日芽手術完,我要親眼確認她沒事我才有辦法睡著。」我堅決地說。

「這,好吧……我現在要去買早餐,也幫妳帶一份吧?」常夏哥體貼地說。

「好的,麻煩你了……」我向常夏哥道謝般地笑笑。

 

 

於是常夏哥也跟著離開病房,病房又變得更安靜了。

我記得南綾羅提過,一月也是在病房過世的。

被一堆冰冷的儀器包圍,在這片無機的白色世界死去,是什麼樣的感覺呢?那時,一月身邊有誰陪著她呢?

我胡思亂想著,眼皮漸漸重了起來,然後終於忍不住趴上病床沉沉睡去。

 

 

 

「良夜!」

突然感到有人正著急地搖著我的肩膀,我迷迷糊糊地睡醒,常夏哥的臉龐即映入眼簾。

「常夏哥,你回來啦,我睡了多久?」我揉著眼睛。

「現在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常夏哥說,他的語氣有些顫抖,手指著站在門口的護士小姐,「而且……日芽的手術也動好了!」

「咦?」我睜大眼睛,終於被這件事完全震醒,「這麼快?」

「那……手術,成功嗎?」我小心翼翼而害怕地問。

「嗯,手術很成功,日芽現在就躺在手術過後的病房裡!」常夏哥激動地說。

得知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大為振奮,「真的嗎?」

剛才的不安,果然只是我想太多!我就知道日芽不會有事的!

「快,我們現在就去看日芽吧!」常夏哥心急地說。

「嗯!」我站起身來,隨著護士小姐一起前往日芽所在的手術後病房。

 

 

走出房門,我們快步穿過了打著柔和燈光的白色長廊。

看著眼前的護士小姐與常夏哥的背影,我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著。日芽手術成功,這真是太好了,可是,對於變得會說謊的日芽,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對她抱著同樣的感情嗎?

這樣的疑問在我心中逐漸變大,而離日芽所在病房的距離也越來越近,終於,護士小姐在一間病房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裡。」護士小姐宣佈。

我緊張地倒抽了一口氣,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眼前這道白色的門,與我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護士小姐將門把一扭,推開了病房的門。

我看見日芽散亂著長髮,躺在病床上,雙眼直盯著天花板,看起來並無大礙。

確認日芽真的平安無事後,我感到些許地放心,可是心跳聲還是不受控制地鼓譟著。

我和常夏哥走近日芽的病床,想要探視她,但日芽仍是一動也不動地死死望著天花板。

日芽的奇怪反應讓我和常夏哥面面相覷,不知道日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日芽?」我喚著她的名字,此時日芽才側過頭來,紫色的雙眸突然盈滿了淚,使我的心猛然一揪。

「日芽?妳怎麼了?有什麼事說出來啊!」察覺到日芽的不對勁,常夏哥急急地說道。

然而日芽只是搖搖頭,嘴巴一張一合地,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神情痛苦。

「莫非……妳……現在不能說話?」我握起她冰冷的手,顫聲問道。

日芽含淚點了點頭。

 

「護士小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常夏哥憤怒地向站在一旁的護士小姐問道,「為什麼我妹妹不能說話了?」

我將期盼的視線投向護士小姐,想要從她的口中得到『這只是術後的副作用,之後就會好了』之類的答案,但護士小姐卻無情地宣布了殘酷的事實:

「相川小姐所實施的是聲帶切除手術,以後恐怕無法再開口說話了。」

「聲帶切除手術?」我無法置信地大叫。

「為什麼是聲帶切除手術!」常夏哥大吼,「這難道不是要治療日芽不能說謊的病的手術嗎?」

「不能說謊的病?」護士小姐挑眉,擺出一副這傢伙在說些什麼莫名奇妙的事的表情,「很抱歉,就我所知,並沒有這種病。」

「怎麼可能!」常夏哥怒氣勃發地咆嘯,看起來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最後他什麼也沒有說,大概是覺得跟不了解內情的人說太多也沒用吧。

「太奇怪了……我去打電話問我爸媽。」匆匆丟下這句話後,常夏哥便迅疾走出病房外,用力甩上房門。

「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告退了,有事的話請隨時按鈴叫我。」機械化地說完後,護士小姐也離開了房門,留下不知所措的我和日芽互相對望。

日芽的淚不停地流著,看得我心都要碎了。我想日芽也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一切也只能等常夏哥和日芽的爸媽談完,我們才能知道他們這樣做的用意。

什麼安慰的話在此刻都顯得多餘,現在我能做的,也只是靜靜地陪伴著她而已。

 

 

36

 

不久後,常夏哥回到了病房內。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向我們走來,眉頭全皺在一起,看著我們幾度張口欲言,但卻又說不出口。

「常夏哥,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著常夏哥的反應,讓我更加害怕得知事實,但我知道這是遲早要面對的事。

常夏哥在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他痛苦地抱著頭,自責地說:「我……都是我不好,我不應該這麼簡單就相信我爸媽的說詞……」

一提到爸媽,日芽無法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在說這怎麼可能。

「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治好這種病的手術?明明在網路上搜尋也找不到跟日芽一樣有這種病的人,我怎麼會天真地相信日芽的病真的有辦法因為手術而治好?」常夏哥懊悔地說著,譴責著自己。

「我媽清楚日芽的病,只限於說話不能說謊……所以她寧願要日芽變成一個啞巴!」

 

「太過分了……」我忍不住低聲喃喃,也跟著鼻酸了起來。

所以日芽以後不就不能再跟我說話了?也不能唱歌了嗎?她媽媽難道不知道唱歌是日芽唯一的專長嗎?為了讓日芽能夠說謊,就這樣抹殺掉她開口發出聲音的能力?

這樣,日芽不是會更痛苦嗎?用這種粗暴的手段,根本不算是治好她的病!

他們怎麼忍心奪去日芽的聲音!

 

「為什麼突然要日芽以這種方式……這太奇怪了,到底為什麼你們的爸媽要這樣做呢?」我激動地問道。

 

「……,」常夏哥沉痛地閉上眼,別過頭去,不敢看我們的表情。

「因為我爸媽已經替日芽決定好婚事了。」

 

腦中一陣轟然巨響。

此刻的我只能僵在原地,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撕心裂肺的痛讓眼前的世界變得一片血紅。

 

和日芽一起規劃的那些未來的藍圖,那些美好的畫面,原來像玻璃那樣脆弱,就這樣被可笑的媒妁之言給輕易擊毀了,變成一片一片尖銳的碎片,刺得我們的心鮮血淋漓。

 

我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我感覺到日芽抓著我的手變冷了,而我的眼眶卻開始發熱。

是啊,我明明就知道的。

生在有錢人家的子女的婚姻,從來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日芽隨時都有可能成為政治聯姻的犧牲品。

可是我們還是傻傻地相愛了,一起編織著美麗的夢想,不願意去相信那被強制安排好的可怕未來。

 

所以我還是無助地抬頭看著常夏哥,自我安慰般地想著他下一刻就會說這些全都是玩笑,但常夏哥的神情卻哀慟得令我崩潰,他艱難地繼續說出雙親殘忍的想法:

「我爸媽說,日芽的病在嫁到別人那裡後,肯定會造成麻煩。與其這樣,還不如把日芽的聲帶切斷,就算日芽以後只能用紙筆與人溝通,但還是可以說謊,這樣也不會打壞兩家的關係……」

 

 

此時,日芽突然放開我的手,我看向日芽,她忽然一把扯斷自己手上的點滴,不顧自己術後什麼都還沒吃,便拉起我的手奔出了病房。

「日芽!」在離開病房前的那一刻,我聽見常夏哥啞著嗓子大喊,但隨即就被用力甩上的門聲給阻斷了。

 

剛才的護士小姐一看見日芽拉著我在走廊上奔跑,驚詫地擋下我們:

「相川小姐?您要去哪……啊!」

 

日芽使勁將她一把推開,繼續帶著我在走廊上狂奔。

「相川小姐!」背後響起了護士小姐的尖聲叫喊,使得日芽奔跑的速度又更快了。

 

 

 

我們來到了樓梯口,一路往下衝跑著。

「日芽……」我不禁喚著她的名字。

氣喘吁吁的日芽一聽見我叫她,回過頭來,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眼神。

那就像是在說:『我們逃吧。』

然後我們又繼續奔逃。

 

可是日芽,我們能逃到哪裡去呢?

遲早都會被人抓回去的吧,妳也遲早要離開我,成為別人的妻子。

對於令人厭惡的現實,我們根本無能為力。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現在我不想阻止妳呢?

明明知道這些掙扎抵抗都無力得可笑。

明明知道我們之間根本沒有未來。

可是為什麼我還是甘願讓妳帶著我逃?是否我也相信會有奇蹟發生?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奇蹟什麼的根本不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但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求求你,請讓奇蹟降臨一次吧。

就讓我這麼天真一次吧。

 

 

 

彷彿呼應我的請求般,我們真的順利由後門逃到了醫院外,躲到了一條隱密的巷子裡。

已經十幾個小時未進食的日芽,體力並不是很好。她扶著牆壁,臉色蒼白,拚命地喘著氣,我則擔憂地為她拍背順氣,心裡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兩個手無缚雞之力的高中女生,到底還能去投靠誰?

……。

看來,我們也別無選擇。

我當機立斷地撥打了西都的電話號碼,她接通電話的速度快得嚇人。

「喂?怎麼了嗎?」

「一華,我有事情要拜託妳!」我急急說道。

「什麼事?」

我將事情大略交代過一遍,西都也不廢話,馬上答應她會親自搭一輛車帶幾個人來營救我們,說明了這附近的景物和我們的所在地後,我便感激地掛斷電話。

「日芽,妳現在還好嗎?」我擔心地看向蹲在地上,顯得很累的日芽。

但她只是笑著搖搖頭,抱著手臂的手腕上,還留有剛才強制拔除針管的鮮紅痕跡。

她白皙手上的那抹紅令我心疼,但我也能從其中感受到她對我們感情的執著和不顧一切。

果然我和日芽之間還是沒有變。否則,我也不會就這樣跟她一起逃出來。

 

「一起逃吧,絕對不要讓其他人找到我們。」

日芽含笑點了點頭,一把抱住了我,在我的唇上也印下一吻。

 

 

不久後,一輛黑頭車在我們附近停了下來,我小心翼翼地由巷子探頭,看見了西都從後車座下來,當下立刻放下心,雀躍不已地拉起日芽的手,向西都走去。

「謝謝妳來救我們。」我笑著向她道謝。

然而西都卻沒有向以往那樣淺笑著說沒什麼,而是扭過頭闔上眼。

 

 

西都的異常反應頓時讓我寒意急竄背脊,但已經來不及了,我急急轉頭一看,日芽已經被一個彪形大漢給架住,然後被藥布摀住口鼻,一雙寫滿驚懼的紫眸漸漸變得無神,終至閉上。

 

「對不起。」

西都充滿歉意的聲音近在耳邊,她以冰冷纖瘦的手架住了失神的我,一塊藥布漸漸地向我的嘴邊靠來。

我自虐地揚起嘴角,嘲笑我剛才的愚蠢。

果然,這個世界上還是沒有奇蹟。

 

 

37

 

物換星移

自從那天起,又過了一年多

我們已經從高中畢業,各自踏上自己的人生道路。

我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因為遇到了一華,也不用像以前一樣努力賺取自己的學費,以前的自己肯定無法相信現在的幸運吧。

是啊,對以前那個只向錢看的自己,這樣的生活絕對是幸福的

但是為什麼心中的悲傷還是揮之不去呢?

 

 

那一天,日芽的父母連絡了一華,他們知道我們根本無路可逃,唯一能投靠的也只有西都家。而為了將來雙方良好的合作關係,一華答應他們了。

『這是為了整個西都家的利益,對不起。』一華的話中充滿沉痛的歉意。

 

我無法去恨一華,她的所做的是為了整個西都家,她不可能為了我們而失去相川家這個合作對象。

所以我們應該恨誰呢?

去恨日芽的父母嗎?

但日芽在紙上寫著,她並不恨她爸媽,畢竟他們也養她十幾年了,而且她想他們真的是為她好。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這樣想,但日芽若這樣說,我就願意去相信。何況,就算去恨他們,我們也無法去對抗他們,也無法在一起。

 

 

『分手吧。』

那天過後的一個禮拜,在上某堂課時,日芽傳給我這一張紙條,上面只寫著這短短的一句話。

看到這紙條的當下,我的心情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起伏,畢竟,這是必然的結果,都一個禮拜了,我早就已經接受這個事實。

只是,一直都沒有勇氣說出這個字眼。因為在她被她父母強制帶離西都家時,她那拚命掙扎的身影,以及無聲的哭喊,只要閉上眼便歷歷在目。

 

我望向隔壁的日芽,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直直地盯著沒有寫任何字的黑板,像是想掩飾什麼。

 

 

之後,我們的關係又回到了生疏而普通的同學關係,她叫我西都同學,我叫她相川同學

之前所發生的一切彷彿只是一場夢,那些笑,那些淚,都像是假的一樣。

但我們都知道,回到這樣的關係,對我們來說都好。

就這樣讓一切都隨著時間而淡忘吧,我這樣想著。

 

但為什麼那些回憶從來都沒有褪色呢?

為什麼日芽還是常常出現在我的夢境裡呢?

為什麼要讓我在無意間,聽見日芽在學校廁所偷偷哭泣呢?

為什麼老天這麼殘忍?既然不讓我們在一起的話,為什麼不乾脆將我們心中的感情給完全扼殺呢?

 

 

我們就這樣被彼此的存在給折磨到了畢業

畢業典禮時,許多人都哭了,然而我卻哭不出來。

日芽也是,她只是一貫地沉默著,不帶任何情緒地望著台上校長的致詞。

我想她心裡跟我一樣想著:解脫了。

終於解脫了,可以不用再看見妳的容顏,終於可以在沒有妳的環境中徹底忘記妳。

 

 

典禮結束後,我拿著畢業證書,跟一華一起坐上了回家的車

在平順行駛的車中,我的手貼著車窗,看著日月學園離我越來越遠,意識到我永遠再也見不到日芽,眼淚終於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再見了,日芽,這次是真的再見了。

我也真的該忘記妳了,真的要迎向完全沒有妳的生活了

 

發現我在哭,一華不發一語地將我的臉扳過來,不讓我繼續看著漸行漸遠的學校

她的臉靠得很近,好像隨時都會吻上來。

然而她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地替我擦著淚

 

 

 

 

 

 

 

大學生活很順利,我甚至還當上了班代表,身邊也不乏對我過去一無所知的異性追求,每天忙得幾乎令我快要忘記與她相愛的那段日子

這樣的忙碌很好,我好像真的可以感覺到日芽在我心中的存在,正一點一滴地消失著,不復從前。

直到西都家收到了日芽的喜帖。

 

 

一華默默地將喜帖交給我,沒有說多餘的話,只是問:「妳想去嗎?」

我拿著印著粉紅色小花,樣式別緻的喜帖,明明只是一張紙,但在我手中卻無比沉重。

喜帖上,在一連串邀請詞後面,印著日芽和另一個陌生男人的名字。

我以為我可以很冷靜地看待這件事,但當我看見那個陌生男人的名字,我的手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原來,我還是沒忘記日芽。

 

那個刺眼的男人名字就這樣擺在日芽旁邊,象徵他將來真的要陪伴日芽一生。

我痛苦地想像著日芽穿著白紗,挽著那個可恨的男人走過紅毯的畫面,感覺自己快要窒息。

 

我閉上眼別過頭去,將喜帖扔在地上,以免我真的不受控制地撕毀它。

「不去嗎?」一華淡淡地問。

「不,我要去,我要去看看日芽未來的夫婿到底長什麼樣子。」我自虐地笑道。

 

 

 

其實我知道我在說謊。

我知道比起日芽未來的丈夫,我更想再見日芽一面。

於是我犯賤地和一華來到了婚禮會場,看著日芽被陌生男人牽著走入紅毯。

穿著婚紗的日芽很美,跟我曾經的想像一模一樣,只是她身邊的人不是我而已。所以這幅美麗的畫面,便成了我心中的痛。

 

日芽低著頭,白紗掩住她的臉,使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她拖著裙襬步入教堂,我想她並沒有看到我,也好,還是別看到的好。

 

第一道菜上來了,侍者開始為賓客斟香檳,幾個重要來賓在台上致詞,我在其中看見了日芽的爸爸,他笑得很開心,日芽也在一旁陪笑著,但那是毫無感情的假笑。

我的眉頭不受控制地皺在一起,日芽何時也學會這種虛偽的笑容了呢?

 

我無法自制地繼續盯著日芽不放,直至日芽的視線也巧合地對上了我。

她驚訝地為我的到來睜大了眼,我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但我知道這樣不行,於是我迅速撇開了眼,喝著香檳,可已嚐不出任何味道。

整場宴會我都心不在焉,我不去看日芽與新郎的互動,不去看日芽與新郎的開場舞,只是任憑我與日芽的回憶,如跑馬燈般在我腦中一一掠過,然後努力忍住即將要奪眶而出的淚。

 

 

 

舞會結束了,這場可恨的婚禮也終於接近尾聲,接下來便是新娘拋捧花了。

據說,接到捧花的下一個女人,便是下一個步入禮堂的人。

女賓客們都趨之若鶩地湊近台前,我冷冷地看著她們,完全沒有打算要加入搶捧花的行列。

畢竟,我已經決定不結婚了,我心中唯一的對象,就只有現在站在台上的新娘而已。

不過娶她的人並不是我。

 

 

但一華竟拉起了我的手,與我一同走到台前。

「其他年輕的女賓客都過來了,不一起就太失禮了。」一華如此說道。

於是我只好任由她牽著我的手,日芽的臉孔也越來越清晰。

她的視線直直落在我身上,我直覺地迴避她的眼神,連一個尷尬的笑都擠不出來。

台上穿著婚紗的日芽,與台下的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應該再有任何交集。我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現在請新娘丟捧花!」婚宴主持人如此宣佈

 

擠在台前的女賓客全都舉高了手,除了我和一華。她們都渴望能得到自己的幸福,然而我不屑要這樣的幸福,所以我只是環起胸來在旁觀看。

但出乎眾人意料的,日芽卻直接走下台,撥開那群女賓客,直接將捧花交到我手上。

我錯愕地將捧花拿在手中,望著紅了眼眶的日芽。

 

「妳希望我快點結婚?」我看著手上的白紅交錯的玫瑰,顫聲問道

日芽聞言,拚命地搖著頭,嘴唇一張一合,好像在重覆著什麼話

我模仿著她的脣形,努力解讀著她的唇語。

「『祝妳幸福』……?」我問道,帶著藏不住的鼻音。

日芽用力點了點頭,哭得睫毛膏都花了

 

祝我幸福?

不可能,日芽。我的幸福,早就葬送在這場可笑的政治聯姻裡了。

沒有妳,我何來幸福?

 

但我知道,這是妳最後的心意

我也知道,在別人眼中的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新娘哭著將捧花獻給自己最好的朋友,這是多麼感人的畫面啊。

於是我順應周遭眾人的期待,向日芽微微一笑,然後抱住了她,緊緊地,用盡全力地,因為之後,我們再也不會有這種彼此相擁的機會了。

日芽的體溫還是如記憶般溫暖,不適合她的濃烈香水味竄入我的鼻腔,我多麼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即使我比誰都清楚這根本不可能。

今天過後,我們真的永遠不會再相見了吧。就算再見,日芽也已經冠上夫姓,成為別人的妻子了。

 

所以我只能在此時,於她的臉頰上輕輕一吻

 

「也祝妳幸福!」他人的眼裡,我笑得無比燦爛,然而只有我們知道,這笑容背後的意義是多麼悲哀。

我輕輕放開了日芽,她在我身上所殘留的體溫與香氣,快速於四周沸騰的掌聲中消散,不留一絲痕跡

 

「走吧。」我轉過身,低聲向一華說道。一華默默地點了點頭,便與我一起悄然離開婚禮會場,用背影告訴日芽:永別了。

 

 

 

當我們走出飯店時,夜空上的烏雲快速遮蔽了圓月,不一會後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我低頭望向手上的捧花,悵然一笑。

淚珠灑落在血紅與純白的花瓣上,望上去也好像雨露一般

 

「看來也只能等雨停了。」

「是啊

 

等雨停了,月亮也會再出來吧

而過了夜晚,到了白天,月星便會隱蔽,被烈日給取而代之,週而復始

日與月,就這樣兀自輪轉著,

即使永無相見之時--

 

 

 

 

─END─

 

四年前後記

裡面提的番外坑了阿XDDDD就沒貼過來了

 

四年後的心得:

幹我以前寫這什麼虐死人的東西!?QAQQQ

這真的是在沒大綱的情況下寫出來的嗎我好佩服自己(靠

突然覺得網遊之犯賤沒藥醫的每個角色都過得好幸福ˊ<_ˋ

良夜跟日芽完全是我筆下最慘的主角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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