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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1/2/28時寫的作品。差不多是三年半前。

這是一篇根本不在乎讀者會猜到爆點的小說,因為作者只是想抒發對椎名林檎沒完沒了的迷戀,以及寫下對自己未來人生的警告。

雖然如此,也不是沒有能讓人意外的轉折喔。說是BE但也沒有太BE,也沒有日月輪轉那麼虐。

希望有勇氣讀完的讀者能從裡面得到什麼。(好正經的前言啊

 

 

 

 

 

 

凌晨,床邊響起了刺耳的電話聲,意識矇矓的我睜開惺忪的眼,確認了來電顯示是認識的人才接通了電話。

然後,我得知了芹的死訊。

但當我聽見這件事時,第一個反應是不耐。因為那根本不可能啊,芹怎麼可能會因生病而死呢?

 

 

「是真的!芹她……她死了!」電話另一頭的薰哭哭啼啼。

「夠了,大半夜的別跟我開這種玩笑,我要掛了。」我有些不高興地掛掉電話,順便關掉手機,省得有人繼續騷擾我。

 

 

然而,三天後我卻出現在芹的葬禮上。

那天飄著冰冷的細雨,我打著紅色的傘,在灰暗的天空下踏進了告別式會場。

芹的放大版照片被放在會場的最裡處,由五顏六色的鮮花簇擁著。照片中的芹笑得是那樣燦爛,和那些在旁穿著喪服的人沉重的臉色成了強烈的對比。

天花板上掛著一些『音容苑在』『香消玉殞』之類的書法題字,上面的落款有總統也有市長,那些字條隨風款擺,飄散著一股虛偽的銅臭味。芹不會喜歡這樣的,我皺皺眉這樣想,在專為朋友預留的位置上坐下。

 

然後,我又抬頭看了一眼芹的照片。

即使現在已經三十歲了,芹還是像個少女一般,絲毫看不出她已經是人妻,還育有一個孩子。

照片內,細白如脂的肌膚,光潔的額頭及眼尾甚至找不出一絲細紋。彎成月牙的眼睛,毫無滯礙地與我記憶中的她重疊。

十年不見了,她看起來還是一點都沒變。

我突然覺得有些鼻酸。

 

 

奠禮開始,奏起了不太哀傷甚至有些吵雜的哀樂。

司儀說道:「全體肅立向已故人行三鞠躬禮。」

會場的人依令起身,響起了一陣唏唏蘇蘇的衣物摩擦聲。我也跟著起身,彎腰鞠躬,鞠躬,再鞠躬。

 

 

接下來是沉悶無聊的儀式,聽完一個陌生男子以平板的聲音讀著家祭文後,接下來便開始報告故人生平閱歷。

現在流行讓葬儀社放照片做影片搭配,芹的葬禮也不例外。我記得她以前曾說過,在她的告別式上,她要放椎名林檎的《世界的盡頭》還有倉橋YOEKO的《流星》的鋼琴版。

但隨著花俏的影片緩緩流出的卻是無聊透頂的口水歌。

 

聽著無趣的編曲和毫無特色的女聲,我感到不滿。

在要過世時,她難道來不及交代後事嗎?她的親人們,難道不瞭解她的喜好嗎?

 

如果我還在妳身邊,就可以替妳辦一個適合妳的告別式了吧。

我抱著頭,任深沉的哀痛開始將我蠶食鯨吞,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潺潺而下。

 

流瀉於會場的音樂開始悲傷了起來,雖然難聽但卻開始悲傷了起來。

投影片上,芹的照片一張張隨著回憶翻飛,小調的鋼琴如雷貫耳。這時我才意識到,芹真的走了。

走得那樣靜悄,甚至來不及對我說一聲再見。

 

 

 

告別式結束後,我留了下來,不顧薰勸阻地留了下來。

「我要知道芹真正的死因。」我堅定地說,任憑薰怎樣想拉我走,踩著黑色皮鞋的腳仍定定地站在地上,動也不動。

 

 

「是妳啊。」

一個穿著黑色喪服的年長女性領著一群年輕人向我走來,我記得那是芹的母親,我永遠忘不了這張將我和芹拆散的憤怒的臉。

我甩開薰的手,毅然決然地對上她銳利的眼神。

「好久不見了,伯母。」

「沒想到妳還真的有臉來,雖然芹臨死前確實要我邀請妳。」芹的母親扶著手杖,高傲地揚起頸子,眼中滿是厭惡。

 

「我不想多言,」我沉下眼,「我留在這裡只是想知道,芹是怎麼死的?」

「依!別再問了!我不是和妳說過是生病嗎!」薰仍想阻止我。

「正如這位小姐所說的,是生病。」芹的母親靜靜地說。

「妳我都知道芹不可能因為生病過世。」

 

「!」聽我這樣說,芹的母親眼中閃過了一絲凌厲,但隨即歸於平靜,「那孩子……告訴過妳那件事?」

「正是。」

我直視著芹的母親,我在她的眼中看見了掙扎。

 

 

「隨我來吧。」

閉上眼,像是放棄一般,芹的母親轉過身,示意我跟她走。我拍了拍一臉困惑的薰的肩,說聲妳先走吧,便隨芹的母親走向會場裡面。

 

 

打開芹照片附近的木門,裡面是個冰冷的空間,擺放著一口木製棺材,芹則躺在裡面。

她向來素淨的臉被化上了一點也不適合她的濃妝,看起來竟有些可笑。她的表情安詳,長長的睫毛覆著蒼白的肌膚,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一般。

 

有那一刻,我真想搖搖她的肩,叫她醒醒,說遊戲已經結束了不要再玩了,但當我的手觸碰到她壽衣外那僵冷冰硬的手指後,我的眼眶又不受控制的一熱。

 

「摸夠了吧。」耳邊突然響起芹母親冰冷的聲音,轉頭一看,她正惡狠狠地瞪著我,我只能默默地將手收回。

「現在,可以請妳告訴我為什麼芹會死了吧?」抹了抹淚,我看向芹的母親,盡量讓自己保持禮貌。

「芹確實是病死的。」芹的母親嚴肅地說,她的回答讓我皺起眉,但她看起來並不像在說謊。

 

她繼續說下去:

「芹應該有告訴過妳,我們家族特別長壽。因為我們有一次可以讓自己起死回生的機會。」

「那個機會可以讓那個人的肉體瞬間回復到最佳的狀態,老化的肉體會恢復,被破壞的內臟會重新長回來,甚至可以讓癌細胞變成正常的細胞,只要那人有這個意願……」

「可是芹卻病死了,她一定是為了救誰用掉了那個機會。」

 

「這個能力也可以用在別人身上?」我詫然。

 

說到這裡,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芹在學生時期就用掉了那個機會……有一天她回家後,她身上的能量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但她自己卻很虛弱。我很生氣,問她到底是為了誰用掉了那個機會,但她始終不肯回答。」

 

「難道不是她嗎?」一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瞪著我,那是芹的弟弟謙,我記得以前去芹家念書時碰過幾次面,印象中他還是個小男孩,沒想到已經長那麼大了。

 

他突如其來地對我指控,「芹姊不是為了妳,絕對不可能犯下這麼蠢的錯!」

 

我還來不及辯駁,芹的母親便搖頭率先反駁:

「別鬧了,謙,這人身上並沒有任何死者復生的氣味,也找不到芹為她使用過能力的痕跡,別冤枉人了。」

芹的母親這一席話總算讓謙安靜了下來,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地瞪著我。懶得和他計較,我也開始沉吟思考。

 

是啊,究竟是誰……能讓芹用掉那次珍貴的機會呢?

我很清楚那絕對不是我,因為我並沒有讓芹救我的記憶。

頓時,我開始妒忌起那個未知的人,也開始憎恨起那人來,正是因為那人,所以芹才會……

 

……不能讓這件事發生。

我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定。

 

『絕對不能為了別人使用這個能力喔。』

回憶中,母親逐漸模糊的輪廓開始清晰,她的告誡猶言在耳,但我這次只能說聲抱歉。

對不起,但這個能力……或許就是為了這時候使用的。

為了拯救芹,即使十年不見還是最愛的那個芹。

 

 

 

 

 

於是我回到了過去。

 

由芹母親的日記裡,我得知了芹使用那次機會的明確時刻,2011年10月8號。依照日期推算回去,那是我和芹高二下學期的時候。當時我們還沒分手,幸福地以為全世界都繞著我們轉。

 

「難道妳們家族就是傳說中可以操控時間的……」離開告別式會場前,芹的母親訝異地睜大眼看著我,老邁的臉上是滿滿的不敢置信。

 

「血統早就被沖淡了,傳到我這一代,扭曲時空的能力只剩下兩次而已,過去和現在來回一趟剛好。」我揮揮手,回頭向他們笑笑,「放心吧,我一定會阻止芹使用那次機會的,不管那個人是誰,狀況到底有多慘。」

 

沒錯,不管那個人是不是開腸破肚倒在我面前,不管那個人到底對芹有多重要--

我絕對不會讓芹為其他人用掉那次珍貴的機會,即使不擇手段。

 

 

「媽,我要回到過去了,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其他人,對不起。」

我在母親的靈位前拜了拜,她遺像的面容仍是那樣慈祥,但卻好像是在責備我一般。

傻孩子,妳一定會後悔。我好像可以聽見她這樣說,不過我還是不打算改變決定,因為芹在我心中的份量,重到讓我花了十年還是無法全部放下。

 

 

什麼樣的人會讓我過了十年還是忘不了?

我自認不是個執著的人,很多事情我只會掠過,但從不會深入,遑論狂熱。通常在真正了解之前,我就已經厭倦了,不管是對人還是對事。

 

但芹卻不同。

能讓她感興趣的事物很少,但她只要一被勾起探索的慾望,便會無止盡地探索下去。例如鋼琴。

『還有妳。』芹笑著為我補充,輕輕彈了我額頭一下。

 

 

擁有一頭飄逸秀髮的芹十指纖纖,是個很適合穿著白色洋裝,優雅地坐在鋼琴前彈琴的女孩子,簡直就是言情小說女主角的範本。

我喜歡看她彈琴的樣子,不管她是平靜地,悲傷地,情緒激動地;我也喜歡她的琴聲,不管那是輕快地,哀愁地,瘋狂躁動地。

在鋼琴前,她總是會不自覺地表現出自己真正的樣子。

我知道,在她柔順溫和的外表下,其實相當的厭世,對許多人事物總抱著一種批判的態度,不停地質疑很多的存在。很多人覺得她這一點很跩很討人厭,但那時我卻覺得和我相當合拍,甚至讓我覺得好像看到另一個自己。

 

十七歲是個青澀尷尬的年紀,還在摸索著怎麼成為大人,對這個世界有著太多的不滿和抱怨。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煩惱都是那樣無謂,那時候的我們都太過幼稚,但在那個時間點,和我一樣幼稚的芹卻十分地吸引著我。

 

冷眼看著班上同學談論八卦的芹、對千遍一律的流行歌不屑一顧的芹、拉著我逃離教室的芹、將從小到大累積的獎狀放一把火燒掉的芹……我最喜歡那樣的芹了。

「這個世界只要有妳懂我就夠了。」在她家漂亮的花園,將獎狀燒掉的芹托著腮,這樣認真地對我說道。

那句話深深地撼動了我的心靈,我望著她,她的臉映著搖動的火光,隨著火勢越來越旺也越變越紅,我的面頰也被火烤得越來越燙,然後,隨著火舌狂熱的搖盪,我和她的唇也越靠越近……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回憶在2011年的空氣中嘎然中止。

深夜,我站在我的房間,看著十七歲的我在床上沉沉睡著,聽著時鐘的滴答走動聲,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藉著晦暗的月光,我懷念地環顧這個房間。

牆上貼著一些我這年代早已消失的樂團海報,有點生灰的吉他及樂譜散亂地堆在房間角落,衣服並沒有好好地放在衣櫃而是丟得到處都是,只有每天要穿的制服規規矩矩掛在牆上。

 

好了,首先要先確認一下我來到了什麼時候,因為我並不能很精準地來到某一天的某一時間,只能大概限定在某一年的幾個月內。

牆上的日曆根本不可靠,我很了解我根本懶得去撕。於是我悄悄地打開了桌上的電腦,有點緊張地望著熟睡的自己,我一向淺眠,很容易就被吵醒。不過就算吵醒了也無所謂,反正都是自己,解釋一下就行了。

 

我等著螢幕逐漸發亮,開完機後,用滑鼠點點右下角查看一下時間和日期。

2011年9月20號,03點45分,禮拜二。運氣不錯,離事發當時還算滿近的。

 

「是誰?」

 

房內突然響起一聲大喝,一陣勁風朝我後頸掃來,我驚險移身閃過,趕忙按下房間的電燈開關。

忽如其來的明亮光線使得我不適地瞇起了眼,而十七歲的我也一樣,看著和我做出相同動作的她,感覺好像是在照鏡子一樣,使我不禁莞爾一笑。

 

「妳好啊,十七歲的我。」我向她揮了揮手。

「什……」十七歲的我驚魂未定地看著我,過了幾秒鐘後,才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向我展露熟悉的笑容。

 

 

 

「妳現在幾歲啊?」她好奇地眨著眼睛。

「三十歲。」我喝著她為我泡的咖啡,這時期的我特別喜歡咖啡,雖然現在的我已經戒了,但自己的好意我也沒有不接受的理由。

 

牆上的時鐘已經指向四點,一小時後窗外的天就會漸漸發白,夏天的黎明總是來得特別早。

一大一小的我坐在床邊,這世上大概沒有比這還要奇特的景象吧。

 

「嗯,原來我還能活到三十歲啊……」她點點頭。

「那當然,沒聽過禍害遺千年嗎?」我向她擠擠眼。

「哈哈,也是喔。」

 

十七歲的我對現在的我充滿了興趣,毫無顧忌地打量著我的全身,似乎想從我的衣著中了解她之後的生活。我知道她想問我的問題一定很多,但我還是必須提醒她基本的規定。

 

「我想妳應該知道,妳只能問我兩個關於未來的問題。」

「嗯,我知道啦,媽有講過。」她有些不甘心地撇撇嘴。

「剛才關於年齡的問題也算。」我啜著咖啡。

「真的還假的啊!」她誇張地張大嘴,「妳剛才幹嘛不提醒我一下!」

「所以要問我什麼問題要好好的考慮過再說喔。」我裝作沒聽到,笑著摸摸她的頭。

其實我剛才不提醒她的原因,是因為我怕她會問出我最不想回答的問題。關於芹的問題。

 

『在妳那個時候,我還會跟芹在一起嗎?』『我和芹的夢想,會實現嗎?』

 

我害怕被十七歲的我那純粹澄澈的雙眸注視,我不想去欺騙自己,更不想讓這個青澀的自己完全失去希望。

我知道,十七歲的我滿腦子都是芹的事,芹就是我的全世界,那時的我根本無法想像沒有芹的日子到底是什麼樣子。如果我照實回答了,她會有多痛苦?又該如何去維持她和芹的感情?

即使我知道,早點斬斷和芹的關係,或許之後就不會那麼難過。

或許十七歲的我心中有了疙瘩,現在的我,就能真正放棄芹……

 

正當我陷入了複雜的思考中,十七歲的我突然出聲:

「嗯,我想到我要問什麼問題了!」

「什麼?」我被自己驚了一驚,對上那雙毫無疑慮的眼睛,心臟開始狂跳。

 

 

 

 

「現在的妳過得好嗎?」

她微笑著如此問道。

我先是愣了一愣,才又牽起笑容。

 

「我過得很好。」

 

我對自己說了謊,不過規定裡並沒有說不可以欺騙以前的自己。但剎時間,我聽見了內心的碎裂聲。

三十歲的我,只不過是一家公司的小職員,做著隨時都可能被取代的行政工作,常常被比我年紀小的上司找碴,汲汲營營鞠躬哈腰的齒輪生活,根本和以前成為歌手的夢想打不著關係。

每當星期假日,我懶洋洋地坐在電視前,看著歌唱選秀節目裡那些神采奕奕的素人歌手,唱著編曲無趣的流行歌,帶著酸氣的忌妒便會由胃部深處翻湧而上,然而我仍會自虐地逼自己看下去,即使眼淚刺得眼睛很痛,痛得幾乎要流出血來。

有時我會想要使用我能穿越時空的能力,去告誡以前的我不要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夢想,好好讀書比較重要,但軟弱又愚蠢的我做不到。因為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夠站在舞台上,而芹則會以鋼琴為我伴奏……就算不去動用那個能力也能做到。

 

可是,芹卻病死了。

但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扭轉那樣的結果。

我很慶幸,因為我自己的軟弱,所以我還沒用掉那個能力,才能讓我有解救芹的機會。

 

 

 

「太好啦!」十七歲的我對未來的自己全盤信任,她的笑顏是那樣率真,讓人不忍去破壞。

為了掩蓋情緒,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我以為妳會問妳和芹的事,還是妳的夢想能不能實現之類的。」

 

「那種事沒什麼好問的不是嗎?」她跳下床,給了我一個自認心照不宣的笑:

「既然妳都說妳過得很好,關於芹,還有我的夢想,一定都實現了吧?」

 

她自信的神情好耀眼,閃閃發亮的刺得我眼睛發熱。如果和她講她所期望的事情一件也沒發生,那會發生什麼事呢?

她一定會不敢置信地對我大吼:妳到底在幹嘛?

 

還有什麼會比被年少的自己失望地譴責還要心痛呢?

我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天真的自己崩潰絕望的模樣啊。

 

「無可奉告囉。」

於是我只能故作神祕地眨眼吐舌,努力不讓眼淚掉出來。

 

 

 

之後,她便沒有再問我有關未來的事情,倒是跟我主動講起她現在的事,她說她想要寫一首歌送給芹當作她的生日禮物。我笑著看她說得神采飛揚,但其實心裡很清楚這首歌永遠不會完成,就算完成了也沒有送出去的一天,因為在芹生日前,我們的關係便早已曝光,而那來不及畫下休止符的旋律,則會被永遠壓在抽屜的最底層。

在我們的閒聊中,朝陽默默東昇,黎明已經無聲地到來。她看了看牆上的時鐘,一臉慌亂:

「哎呀,我等一下還要上課耶,今天有考試都沒讀,還是早點去學校好了。」

 

忙碌的她開始脫起睡衣準備換制服,露出了平坦的小腹,然後她突然察覺到這個房間還有人,即使是她自己。

「欸,人家在換衣服妳迴避一下啦!」她瞪著我,臉有些紅。

我好笑地聳聳肩,「有差嗎?不都是自己?」

「我……我的身體只有芹能看!」

她哇哇大叫一聲,將我推出房間,用力甩上房門。

 

「哎呀呀。」無奈的我搔搔頭,我居然被自己趕出了房間。

此時樓下傳來了腳步聲,我直覺地往下一看,正好瞧見了母親在廚房走動準備早餐的身影,頓時一愣,眼眶又不由自主地盈滿了淚。

母親將一頭滲有白絲的黑髮梳成一個髮髻,她穿著圍裙,以細瘦的手俐落地擺放著碗筷,那張慈祥的臉看起來竟有些陌生。

 

她因病過世已經有十年了,如今再度相見卻恍如隔世,已逐漸遺忘的記憶又漸漸甦醒。我一想到她在三年後就會撒手人寰,就想要在十七歲的我耳邊大喊:給我好好珍惜和母親這段不長的日子!她已經快要……三年後就要……

 

擺好碗筷後,母親便抬頭向樓上揚聲喊道:

「依依,快點起床!要遲到囉!……咦?妳是?」

 

看見我,母親驚訝地抬起眉,我連忙擦乾淚,擠出一個笑,用還帶有鼻音的聲音叫了聲:「媽。」

 

聽見我這樣叫,母親張大的嘴才逐漸合攏,點了點頭,額間的抬頭紋逐漸舒開,對我展開了然於心的笑:

 

「歡迎回來。」

 

 

 

早飯的餐桌上,母女三人……正確來說應該是兩人。

十七歲的我大口大口地咬著蛋吐司,完全不怕噎到或嗆到。母親和藹地看著眼睛紅紅的我,體貼地沒有問我為什麼哭,只是要我多吃點。此時我很慶幸十七歲的自己趕著吃早飯而沒有多餘的時間看我。

 

「看妳比另一個妳沉穩很多,我就放心了。」母親笑吟吟地看著我,「日子過得挺不錯的樣子。」

「妳說什麼話啊媽!她都三十了怎麼可能不沉穩啊!而且她肯定是個大歌手!」十七歲的我滿口食物,胡亂地說著話:「現在的我隨便在張廢紙上簽個名,十三年後肯定一堆人搶!」

「哈哈哈。」我發出一串笑聲,事實上卻覺得剛才她的那一段話好沉重。她是那樣信任我,但我之後的行動卻會背叛她的希望。

「這孩子真是,」母親搖搖頭,但又滿足地看著我:「唉,不過確認她會長大我就放心啦。」

 

 

「我吃飽了!出門囉!」十七歲的我一手提起書包,連嘴都沒擦,便頭也不回地奔出了家門。

「騎車小心喔!」母親對著她的背影喊道,便開始收起碗盤。

「我也來幫忙吧。」我從椅子上起身。

「哈哈,依依真的長大了,變孝順還會幫忙做家事,看來以後的我肯定過得很不錯吧。」

母親欣慰地笑,渾然不知以後我根本來不及孝順她。我難過地咬著下唇,強迫自己將淚水通通吞回去,默默地將碗盤疊好,筷子收成一束。

 

我想,我把回到過去這件事看得太簡單。

因為我沒想到,過去的空氣是如此令人懷念,卻又悲傷地令人窒息。

 

 

 

 

2011年的日常,對現在的我來說太過珍貴美好。可以的話,我真想永遠留在這個時空,這個母親還活著,芹和我都無憂無慮的時空。

但在不屬於我的時空,我最多只能待三個月。雖然我已經辭去了那令人厭惡的行政工作,就算不在原來的時空,也應該不會給人帶來什麼麻煩就是了。

唯一會擔心的,可能只有暫時聯絡不到我的薰吧。

 

 

在等待十七歲的我回來時,我主動地幫母親做家務,陪她看已經不知道演了幾百集的午間肥皂劇。在我那個時空,那些一次演兩小時的肥皂劇也還是同一個水準,編劇的水平還是一樣低落,這大概是少數未來沒有改變的事物吧。

 

 

在肥皂劇的廣告間,母親剝著香蕉,開始和我閒聊:

「這趟回來,肯定是有重要的事吧。」

 

她的話讓我想到了她的告誡,頓時我有些愧疚,但我又想到了芹,於是我堅定地點點頭:

「嗯。」

「是為了自己回來的吧?」母親看著我的眼睛。

「嗯。」

 

我又說了謊,但為了不讓她擔心,我也只能這樣做。

 

「那就好。」她寬心地笑笑,拍拍我的肩膀,罪惡感開始在我心中蔓延,「按照規定,妳也不能告訴我妳是為了什麼而回來的。放心吧,我不會多問,有什麼需要用到家裡的儘管用。我去洗衣服啦。」

 

「嗯,謝謝。」我向母親感激地微笑,她向我笑著點點頭後,便緩緩向樓梯口走去,留我一個人待在客廳。

 

我關掉電視,不想再讓肥皂劇讓我的智商降低。少了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客廳頓時變得十分安靜。

午後的陽光悠閒地灑進,定睛一看可以看得見空氣中飄揚的粉塵。坐在室溫適中的客廳,可以聽見巷口外偶爾有車隆隆駛過。我吃著母親削好的柳丁,過去與未來的記憶有意無意地閃現,眼淚又不禁泫然而下,口中的果酸味與淚水的鹹味混在一起,酸澀得讓人好難過。

 

 

 

 

下午五點多,門外一陣腳踏車車鍊的轉動聲滑過我耳邊。

正在客廳拖地的我抬頭一看,玄關大門被應聲推開,十七歲的我和芹則站在門外。

我訝異地張大了眼,激動地幾乎握不好拖把。

 

芹看起來和她遺照上的樣子幾乎沒什麼變化,仍是披著一頭柔髮,皮膚細白,只是穿著制服的她感覺上比較青澀。她背著書包,站在十七歲的我背後,偏著頭,眼神定定地落在我的身上,使我的心猛然一揪,腦中一片混亂。十七歲的我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把她帶來?我還沒做好準備見現在的芹啊!

 

 

「我回來了!三十歲的我!」十七歲的我咧開一口白牙,我則嚇得快說不出話來。

 

倒是芹老神在在地撥了撥長髮,向我彎起微笑,卻是和她身旁的十七歲的我說:「這就是三十歲的妳?」

 

「妳……妳全說了?」我失聲道。

「我早就跟芹說過我有穿梭時空的能力啦?妳忘了?」十七歲的我皺起眉,搖了搖頭,「人老了記憶力果然會退化……」

 

「幹嘛對以後的妳這樣?」芹掩嘴一笑,向我走來,娉婷的身影像一朵輕輕飄來的萍花,「我該怎麼稱呼妳呢?未來的依?」

 

我將手按向心臟劇烈衝撞的胸口,要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我向小我十三歲的芹揚起嘴角:「那妳就叫我依姊吧。」

 

 

 

其實我當然沒有忘記過曾告訴芹關於我的能力這件事。在芹跟我說她有治癒自己的機會時,我便亢奮地也和她說我能夠穿梭時空。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都有超能力,這讓我覺得我們更相像了。

 

我之所以會被嚇到,是因為我還沒做好準備要見現在的芹。十七歲的我不知道我將來會和芹分手,也不知道芹會結婚生子,更不知道芹會過世。

縱使我知道這時空的芹不屬於我,但我還是難以抑制想哭和想將芹擁入懷中的衝動。本來,我是想要調適好心情再去見芹的,但她卻這麼突然地出現在我面前,讓我措手不及。

 

 

 

「依姊為什麼要回到這個時代呢?」

 

等芹向母親打過招呼後(在十七歲的我掩飾下,母親以為芹認為我和十七歲的我是表姊妹),我們上樓來到了我的房間,三人坐在床邊聊天。而才剛開始聊沒多久,芹便冷不防地向我問道。

「照規定,未來的我不能說啦。」我還沒解釋,十七歲的我便為我緩頰。

「是嗎?好吧。」芹淡道,將頭髮撥向耳後。雖然從臉上看不出來,但她是不是有點失望呢?

依照規定,關於未來的事我只能向自己透露。雖然我這趟回來是為了芹,但芹終究還是其他人,我不能預先告知關於她的命運。

 

「對了,妳的吉他都生灰啦!」為了避免尷尬,我轉移話題,指向牆角那把生灰的吉他,向十七歲的我故作困擾地皺起眉,「這樣妳怎麼當創作歌手啊!」

「又沒差!」十七歲的我高高地仰起頸,「反正妳不都成功出道了嗎?何況我有芹的鋼琴伴奏就夠啦!她的音樂表現能力比我強很多!我只要寫詞作曲和唱就好了!」

她幼稚又過度自信地插腰說著,看起來就像隻張揚的孔雀。如果是其他人向我說這些話的話,會讓我想狠狠打擊對方的信心,但她是我自己,她所說的話不只是代表她的信心,也是代表她完全對我沒有懷疑……所以,我不敢向她說,其實妳根本不會成為歌手。

 

聽見自己的琴藝受到稱讚,芹只是微笑,但她的眉間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得意之色。果然,還是十七歲的少女啊。

但開心歸開心,芹隨即向十七歲的我有些嚴厲地掃了一眼:

「可是吉他都生灰,代表妳最近都偷懶沒寫歌吧?」

「呃……」在芹的視線下,十七歲的我無所遁形,眼神心虛地游移:「喔,因為我最近寫的都是詞……」

「妳在說謊吧。」芹環起胸,語氣很平淡,但聽來不怒而威。

「哇啊!對不起!」十七歲的我馬上受不了地慌亂道歉,雙手合十。

 

「妳在這裡把吉他擦乾淨,好好練習。我和依姊就出去聊天。」芹優雅地起身,但她的提議卻讓我的心臟猛然一跳。

 

 

 

十七歲的我向我投來哀怨的眼神,我也只能聳聳肩,向她報以無奈的苦笑。不管是哪個時代的我,都是無法拒絕芹的要求的。正確來說,是無法違抗芹的命令,相信她也能了解。

此時,十七歲的我看起來像隻被拋棄的小狗,而芹則是無情的主人,只是扔下了一句:「好好練習喔。」就看也不看可憐地眨巴著眼睛的她,逕自拉起我的手和我走出房間。

 

 

 

我和芹才剛在樓梯口坐下,房內立馬傳來了吉他聲,彷彿像是要向芹證明她有在努力一般。她彈的是椎名林檎的《丸內虐待狂》,雖然旋律很輕快,但她彈的並不是很順暢,在幾個小節上有些頓礙。以這樣的樂聲作為背景音樂,她和我開始聊天。

「妳覺得她彈的怎麼樣呢?」芹托腮望著我。

「不怎麼樣。」我老實答。但我知道房內的我一定覺得自己彈得很不錯,年輕的我總覺得世界都繞著她轉。

芹噗哧一笑,「妳對小時候的自己還真是不留情。」

我彎起嘴角,「批評自己沒什麼好留情的。」

只是雖然現在的我這樣批評自己,但我卻已經連那不怎麼樣的吉他聲都彈不出來了。

在和芹分開後,渾渾噩噩的我雖然前後組過一些樂團,可是都持續不久。我無法強迫自己去和不合的人合作,他們的想法和我衝突,音樂喜好也和我相差甚遠,沒辦法像我和芹那樣契合。

在離開第三個樂團後,我總算了解了。其實我之所以能堅持玩音樂下去是因為芹。對任何事容易厭倦又沒定性的我,怎麼可能守著一把吉他不放?

如今芹已經不在身邊,那我也沒有繼續玩音樂的理由。

於是,我的吉他,積上了比十七歲的我的吉他還要更厚一層的灰塵,和我的夢想一起。

 

「哈哈,」芹歡快地笑了起來,「依姊,妳感覺和現在的妳都沒什麼變呢。」

「咦?騙人的吧?」我失笑,心裡想著妳才沒什麼變呢,「我現在已經是個歷盡滄桑的歐巴桑啦。」

 

「雖然妳和現在的妳比起來比較成熟圓滑,但對不喜歡的東西,妳還是一樣尖銳,就算對方是自己也一樣。」芹直直地看著我,使我有些心跳加速。

「是嗎。」我牽了牽嘴角,不置可否。

 

「而且妳看我的眼神,都沒有變喔。」芹笑得燦爛,眼睛瞇成我熟悉不已的月牙。

我的心跳為她的話語漏跳了一拍。

 

「我很高興喔。」芹的臉變得有些紅潤,她以手將塞在耳後的髮絲梳向臉頰,像是要掩飾她難得的害臊一般,「依之後變得很可靠成熟的樣子,以後的我,應該很幸福吧……」

 

 

少女的芹,看上去是那樣純粹而開心。但我卻只能啞然,無法說出半句肯定或是敷衍的話。

房內的吉他聲逐漸變得急促而沉鬱,如同我的心情一樣,衝動地想說出我在未來無法給妳任何幸福,卻又苦於規定沒辦法透露任何事情。

悲傷在我的喉間逐漸漲大,使我更加難以開口說話。水漲船高的悔恨幾乎要淹沒我,奪走我所有的呼吸空間,同時又要化為眼淚的實體發洩出來。

但我不能哭。我哭了會讓芹怎麼想?

軟弱的我什麼都做不到,實現不了夢想,在未來也是過著一塌糊塗的生活。這樣的我拋下那毫無價值的工作回到過去,是為了拯救芹,而不是為了讓芹哀傷難過的!

混帳!堅定妳的意志力!絕對不能在芹面前留下半滴淚來!

 

知曉未來的一切的我擁有足以改變一切的力量,根本沒有必要哭泣。當我回到我的時代,這個悲劇將會被扭轉,沒錯,這就是我回到過去的目的!

 

 

「晚飯煮好囉!快下來吃飯吧!」

母親從樓下傳來的聲音適時地解救了我,恢復情緒的我迅速地站起身來,硬是忍住了快滴下來的眼淚,向房間裡的我喊道:「欸!媽飯煮好啦!」

 

吉他聲驟然止住,門快速地被打開,十七歲的我猴急地從房內竄出來,我身邊頓時掃過一陣風。她蹦蹦跳跳地跑下樓,臉上帶著興奮的笑:「耶!我餓扁啦!」

 

以前的自己在芹面前像個小孩子一樣,讓我覺得相當丟臉,低頭直咕噥著:「奇怪,我以前有這麼幼稚嗎?」

「是啊,」芹起身來,向我展顏一笑:「可是我覺得滿可愛的。」

 

說完,她便扶著把手走下樓梯。而我則是燒燙著臉,抱著開心但又對十七歲的我有些忌妒的複雜心情下了樓。

 

 

 

 

晚餐的氣氛很愉快,氣質如蓮花一般潔淨的芹一直都很得我母親喜愛,她們在飯間談笑著,就好像真正的家人一般。

但我知道,母親之後會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她會很難過。可是她不像芹的母親一樣直接逼她轉學,她既沒有對我發脾氣,也沒有限制我的行動,而是拉著我的手苦口婆心地勸我,兩個女孩子在一起很辛苦,要我先考慮考慮。

當時的我當然聽不進去,和芹被拆散,對我來說就像是世界崩毀了一樣。我憤怒地推開了母親,將自己關在房間內,封閉在那個只有芹和我的狹窄世界裡。

被迫和戀人分開,得不到母親的祝福,這兩件事讓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甚至自暴自棄地將我喜歡的樂團海報一一撕下向角落扔去,發誓再也不彈吉他不唱歌。

而我和母親的關係也逐漸僵化,一開始她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我時,我還會有些罪惡感,不過我依然是不理她,拒絕與她說話。然後她會嘆著氣走開,而我的心則會刺痛著。但時間一久,這樣的感覺也逐漸淡化,我變得麻木不仁,母親對我好像成了可有可無的空氣。

 

直到母親毫無預警地過世那一天來臨,我沉睡三年的良心才再度醒來。

死因是心臟病發作,我趴在她的屍體旁哭了好久,任由三年間的回憶和後悔化成一根根的利刃刺向我。

為什麼我沒察覺到?母親是空氣,但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因為我沒有空氣根本活不下去。她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卻這樣傷害她……我真是全天下最惡劣的混帳。

但就算再多的淚水也喚不回她的生命,明明還有好多話想說的。

至少,讓我和妳說聲對不起啊……

 

 

「喂!妳怎麼了?」

十七歲的我訝異地看著淚流滿面的我,放下了筷子。因為她的一句話,芹和母親的視線也停留在我身上,我的眼淚似乎讓她們嚇了一大跳。

糟糕,一時控制不住情緒……我連忙以袖子擦著淚,但卻越擦越流。

我真是笨蛋,不是再三提醒過自己不能在她們面前哭嗎?

 

「依依?」母親疑惑地望著我,溫柔慈祥的目光反而讓我更加難受。

「抱歉……我等一下再吃。妳們繼續吃吧。」我努力擠出一個鐵定十分難看的笑容,急忙從餐桌上離席。

 

 

 

「依姊?」

在我躲在房間內啜泣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從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和芹的聲音。

「妳還好嗎?」十七歲的我遲疑而關切地問著。我突然的情緒失控,想必給她造成了相當大的不安吧。

 

「我沒事!」我強打起精神,像是要安撫她們一般,撒了個彆腳的謊,「只是突然想起了連續劇的感人劇情而已。」

 

房外一陣磨人的沉默。

 

「喔!原來如此!」十七歲的我哈哈大笑,「什麼啊!沒想到我到那時候還是一樣感性!好啦!我去告訴媽以免她擔心!」說完,一陣腳步聲便快速地遠去。

「這樣我就放心了。」芹的話語使我鬆了一口氣,我彷彿可以看見門外的她正微笑著。

眼淚總算停止,我感激十七歲的我和芹的體貼,不管她們是不是真的相信我的說詞,還是假裝相信,我都很高興。

 

 

「那我現在可以進去嗎?」芹在門外問,我趕緊擦乾最後一絲淚痕,面向連身鏡調整出一個還算正常的微笑,這才去開門。

 

而門才甫一打開,芹就衝進來緊緊地抱住了我,把我嚇得愣住。

「回去未來吧,依姊。」她靜靜地說道。

「什麼?」我無法理解芹突如其來的這一句話,只是不知所措地眨眨眼,身體則逕自為芹的舉動心跳不已。

「不管未來到底有多悲慘,我都無所謂。所以請妳回去吧,不要再留在這個時空。」

「……,」我驚地幾乎說不出話來,但其實我本來就不該意外。芹怎麼可能會被那樣的謊言給蒙騙呢?她一定是從我的淚水中察覺了些什麼。

「妳在說什麼呢……」但我仍然繼續做著掙扎,揚起僵硬的嘴角,想要圓出一個善意的謊。

 

芹沉默地鬆開了對我的懷抱,失去了那溫暖使我感到一陣空虛,直覺地想要重新將她攬向懷中。

「剛才在樓梯口聊到最後的時候,妳是不是也快哭出來了?」芹定定地看著我,像是要將我藏在心中的真相全部挖出來似地,使我不寒而慄。

「如果是為了我才回來的話,那還是算了吧。據我所知,這個能力並不能為別人使用的不是嗎?」

 

在十七歲的芹面前,三十歲的我竟像個被訓斥的小孩般地只能低著頭。但這樣的狀況只持續了幾秒,十三年的人生經驗還是讓我有些長進。我抬起頭,正堅定地打算對她說一些話時,十七歲的我卻正好跑上了樓梯口。

「咦?妳們怎麼了?」十七歲的我搔搔頭,另一手則提著幾罐五十嵐的紅茶,一副不明究理地看著我和芹,「吵架了?」

 

「沒什麼,」芹露出了微笑,撥了撥頭髮,拿了一罐袋子裡的紅茶,「時間也不早了,送我回家吧。」

「喔,」十七歲的我聽話地點了點頭,把紅茶放在地上,向我交代:「那我先送她回家囉,飲料放在這裡,自己記得拿來喝。」

 

「掰囉,依姊。」離開房間時,芹向我揮了揮手,臉上雖仍帶著笑容,但她的眼神卻很清楚地告訴我:記住我說的。

 

 

 

兩人走了,房間變得安靜而空蕩,而芹的話語則我腦中揮之不去。

然而我的想法卻沒有因此而改變。

『如果是為了我才回來的話,那還是算了吧。據我所知,這個能力並不能為別人使用的不是嗎?』

 

不,芹,妳不瞭解。

妳不是別人,所以,這個能力並不是為了別人而使用的。

所以,我絕對不會後悔。

 

 

 

 

 

 

晚上十二點。

雖然母親一直對十七歲的我說不要熬夜要早點睡,但這個時期的我總是對這些話充耳不聞。幸運的,現在的我還沒因為她作息不正常而身體出狀況,但以後我可不敢保證,所以我也忍不住念了她幾句。

「媽不是叫妳早點睡嗎?」洗完澡的我躺在床上,穿著十七歲的我的衣服,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少女時代,卻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唉,怎麼連妳也那麼囉嗦啊。」十七歲的我不耐地擺擺手,繼續上網。

我聳聳肩。其實我也沒資格說她,因為我也睡不太著。

 

 

沒有電腦,百般聊賴的我只好站起身來走向書架,想看些漫畫想解悶,卻被我發現了一本沒有任何標籤的黑色筆記本。

好奇之下,我將筆記本取下翻閱了幾頁,便為裡面的內容噗哧一笑。

 

「看到什麼那麼好笑?」十七歲的我疑惑地轉過頭來,看見我手上拿的是什麼後便瞪大眼,尖叫著衝向我將筆記本一把搶下。

「幹嘛反應那麼激動?這也是我寫的啊。」我哈哈大笑。那本筆記本上面寫著她自己寫的歌詞,但其實都是些肉麻到極點的情話。

「不管啦!反正妳不准看!回到妳那個時代在看啦!」十七歲的我語無倫次地對我大吼。

 

我的笑容黯淡了些許。我回答不出口,那本歌詞本,其實從我二十幾歲時就和吉他一起被封印了。

 

「對了,妳想不想知道這裡面有幾首歌有正式出道?」我故作輕鬆地轉移話題。

十七歲的我眼神一亮,拼命點頭:「想!當然想!」

「無可奉告囉。」我熄了燈,將我那悲哀的姿態藏在黑暗中。

「靠!」十七歲的我無奈地罵道,將筆電闔上,也跟著躺上床。

 

 

 

在這個時空裡,時間過得好快。

牆上時鐘的秒針每向前走一步,就像有一把金沙由我指間流逝一般。我置身於本該於我記憶中泛黃消失的十三年前,幾乎每一刻都這樣想著。

 

走出屋簷下抬頭望去的天空,十三年來該是一成不變的灰濁,但實際上一看,卻是比我的時代還要澄澈明亮許多。

聽見隔壁鄰居小孩的哭鬧聲,我不會像以前的我一樣感到煩躁,因為我知道,在母親的葬禮上,那個小孩也一樣哭得很傷心。

從小到大,不管是什麼人走過牠家門前都會大聲吠叫的約克夏,其實在大約一年後便會老死。我想起以後經過牠家,再也聽不見牠吵人的叫聲,居然有些寂寞。

而在我母親過世後,只剩我一個人住的房子,在我的那個時代依然會屹立不搖,還是會為無可救藥的我遮風避雨。

 

這些逐漸遺忘的事物,藉著我的眼睛耳朵等感官一一回到了我的腦海中。那些寶貴的回憶,並不是單單憑照片就能留住的。

就算我遲早又會再度忘記關於這時空的一切,但我依然珍惜著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個時刻,代替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幸福的十七歲的我,重新記憶這裡的每件事……

 

 

 

自從回到過去後,已經過了一個禮拜。

十七歲的我說我可以自由使用她房間內的任何東西,除了不能看她的日記和歌詞本以外。真不知道她到底在介意什麼。

 

「妳無聊的話可以彈彈我那把吉他,啊,不過那麼便宜的東西妳會不會用不習慣啊?哈哈。」

「怎麼會呢。」我只能努力不讓自己露出苦笑。

 

而理所當然的,我根本連一次也沒再彈過。這雙早就忘記撥弦觸感的手,早就連笨拙的旋律都彈不出來了。

 

 

 

今天是9月27號,再11天後……芹使用那個能力救人的時刻便會來臨。

隨著那一天的逼近,我那度假一般的心情也逐漸被磨去,而無從發洩的急躁情緒則不斷滋長著。我忍不住開始懷疑起自己,就算我回到這個時代,我真的有辦法去拯救芹?如果芹執意要救那個人怎麼辦?我有辦法阻止她嗎?

 

還有,那個人到底是誰?是我認識的人嗎?不管我認不認識,那人對芹來說鐵定很重要吧。

到底是誰呢……到底是誰能讓芹願意犧牲自己……?

 

如果那人是芹的家人,那芹的母親一定早就發現了。扣掉家人的話,就是朋友,而芹的朋友……不多,去掉我的話,只剩下薰和……蘭。

 

蘭。

我念著她的名字,不禁感到有些憂鬱。

其實當時我和蘭的交情並不是很深,硬要說的話,應該是她單方面把我當成朋友。

蘭是班級的中心,卻不像其他小團體的首領一樣會特意去排擠團體之外的人,把自己拱成班上的王。像我和芹這種不喜歡團體活動,較為孤僻一點的人,她也一視同仁,甚至還會主動來找我們聊天。

意外地,她和芹聊得滿來的,讓我有些吃味,但又不好意思講開我和芹的關係,因為這樣會顯得我很沒度量。

在說不出口把她趕走的情況下,我對蘭自然喜歡不起來。

小心眼的我覺得她很煩,但又不得不承認,她實在很厲害。八卦消息靈通的薰也說,她從來沒有聽過有人說過蘭的壞話。

 

畢業後,高中同學唯一跟我聯絡的也只有薰和蘭了。薰和我之前也是國中同學,聯絡理所當然,但蘭會主動和我聯絡讓我很驚訝,我以為那只是為了鞏固她在班上地位的一種手段,沒想到她是真的把我當成朋友。

 

『真沒想到妳還會打電話給我。』話才剛說出口,我便覺得自己的口氣很酸。

但蘭卻絲毫不介意,而是哈哈笑一聲:『拜託,和妳這麼有趣的人失去聯絡也太可惜了吧?』

那時和芹分開的我徬徨無助,聽到她的那一句話,就好像心中被注入了一泉暖流。我真的受到了感動。

 

可是這樣的蘭,卻在不久後在一場空難中和她的家人喪生了。

明明我才剛要將她當成朋友,她卻先走了。她才剛在我的心中佔了一個位置,卻又快速地離開了。

我記得,這件事著實也讓我難過了一陣子。如今再度想起,也只剩下淡淡的惆悵。

 

 

 

回憶就此打住。

薰和我都有去參加芹的葬禮,而如果薰的身上有芹母親所謂死者復生的痕跡的話,那應該會被當場點出來才是。可是她並沒有,所以……只剩下蘭一個可能。

芹那時是救了蘭。這個念頭一浮上心頭,就再也消不去,而且回憶就像是要強化這個可能一般,開始一一列舉出芹救蘭的可能性。

 

我記得,當時芹和蘭是上同一家補習班,而在學校時,我和芹都是一直在一起的,所以芹應該沒有在學校使用那個能力過。

看來,芹使用能力救人時,應該是在放學後到她回到家中那個時間範圍內……

 

 

「喂,十七歲的我。」我突然對正在上網的十七歲的我出聲。

「幹嘛?」十七歲的我嚇了一跳,拿下耳機,「剛才一個人安靜的不知道在研究什麼,現在突然叫我有事嗎?」

「妳想不想放假?」我向她微笑。

「當然想啊。」她傻楞楞地點點頭,「當學生的,誰不想放假?」

「很好,我現在就能讓妳放假。」我揚起嘴角,「從現在開始和我交換身分,我代替妳去學校上課,妳就待在家裡。」

「吭?」十七歲的我不敢置信地張大嘴巴。

 

 

抱有疑慮的十七歲的我遲遲不敢答應,說怕會穿幫什麼的。我翻了翻白眼,告訴她如果真的要拿DNA比對的話,到時候也不會有人懷疑。之後,她又和我扯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理由,簡略成一句話就是:她不想和芹分開。

耐性告磐的我,終於環起手臂,擺出一副嚴肅的姿態:

「我之所以回到過去,就是有非得改變的事情不可。如果妳不協助我,那還有誰能協助我?」

「……妳真的不是為了懷念穿制服的芹而要回到學校?」十七歲的我懷疑地看著我。

「……!」被說中一半的我差點露餡,不過薑是老的辣,我清了清喉嚨,板起臉孔:「真的不是。」

 

「好吧。」十七歲的我嘆了一口氣,學我聳肩一笑:「反正是為了我的未來。」

「雖然我不知道妳要做什麼,不過妳一定要成功喔。」

 

十七歲的我咧開白齒,重重拍了拍我的肩。

「一定。」我展開笑顏,也拍了拍她搭在我肩上的手。

 

為了我,為了妳,為了芹……我絕不接受成功以外的後果。

即使,蘭可能會活不到我們真正成為朋友的時候……也無所謂!

 

 

 

 

 

為了配合十七歲的我,我去剪短了頭髮,也把髮色重新染黑。

當我的長髮被一刀刀剪落,散在地板上成為垃圾時,我並沒有任何難過的感覺,只是覺得頭變得好輕盈,好像丟掉了屬於社會人的包袱一樣。

 

而剪完頭髮的我出現在十七歲的我面前時,又嚇了她一跳。母親也笑瞇瞇地說,剪完頭髮的我和她站在一起,就好像雙胞胎一樣。

「拜託,我才沒那麼老。」十七歲的我嘟著嘴這樣說,然後被我打了頭。

 

不過平心而論,雖然比起十七歲的我,我的皮膚變得有些鬆弛,但只要抹上遮瑕膏也看不太出來,如果沒開口的話,就連母親也幾乎無法分辨出我們的差異。

可是如果是那個敏銳的芹的話……我就不敢保證了。

 

 

「我出門囉!」

換上久違的制服(雖然裙子好像有點緊),我背起書包,有些不好意思地和母親道別。在騎上腳踏車時,我還特地拿出鏡子檢視了一下自己,確定自己看起來是個學生而不是硬要套上制服的OL後,才跨上座椅騎離巷口。

 

一路上,我看著懷念的景色,吸著不算乾淨的空氣,卻不由自主地逸出微笑。明明以前每天騎這條路去上學都是千百個不願意,但如今能重返學校,卻讓我的心情雀躍了起來。

能重新再當一次學生,真好。

 

 

 

到了學校,我在車棚將車停好後,有一些面熟但我一時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向我打招呼,我一一回應,同時也努力地在心中搜尋關於這些人的記憶,雖然勉強想起了一些人,但還是有些人怎樣也想不起來。

跟在他們的後面,我來到了好久不見的教室,二年4班。進到教室,我忍不住要以懷念的目光環視打量這個我幾乎遺忘的地方。

憑著我在桌墊下放的樂團照片和字跡,我順利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有些緊張地拉開椅子坐下,此時剛好走進教室的薰提著書包向我走來:

「早啊。」

「早。」

 

這時的薰仍是一臉清純,留著中長髮,跟往後一頭長捲髮的豔麗造型差異很大,讓我差點認不出來。

 

「嘿!早啊!」一聲有活力的招呼聲在我背後響起,不請自來的手則自動搭上我的肩,「今天怎麼這麼早?難得喔。」

 

我轉頭一看,只見綁著馬尾的蘭爽朗地對我笑,像炫目過火的太陽一般,螫得我眼眶發燙。我實在無法直視她,只好將頭別過去,

 

「哎呀,還是和平常一樣冷淡耶。」蘭誇張地嘆息。

「不過她這次沒把妳的手撥開喔。」薰笑了笑。

「咦?真的耶。」

 

「!」聞言,我趕緊把蘭的手用力撥開,本能般地瞪了她一眼,終於找回此時我和她的相處模式。

「哈哈,恢復正常囉。」蘭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這樣才像原來的依嘛,我還以為妳發燒了。」

「別叫我依。」我冷道。

 

「好了好了,」薰跳出了打圓場,順便轉移了話題,「是說芹怎麼還沒來?」

話音剛落,芹便揹著書包慢悠悠地步入教室,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下。

 

「早啊!芹!」蘭十分有精神地向她打招呼。

「早。」芹對我們淺淺地笑,看來沒發現我有什麼異樣,讓我著實鬆了一口氣。

 

 

 

早自習結束後,即將開始早上的第一堂課。一開始,我抱著期待又懷念的心情看著數學老師的禿頭,打算好好聽課。但可惜的是,我的腦袋構造基本上和十三年前一樣,甚至還有老化的趨勢,那些該死的數字和以前一樣讓人昏昏欲睡,才過了十分鐘我就不耐煩地開始打哈欠,然後直覺地瞄向身旁的芹。

 

芹雙眸半瞇,眼睛盯著課本,看起來一副很認真的樣子,但從她的眼珠從剛才開始就沒動過的情況來判斷,她八成和我一樣漫不經心。

此時像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芹緩緩轉過頭來,托著腮,直直地看著我。

 

一秒後,我們默契地交換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一分鐘後,芹舉手向老師說她身體不舒服,而我則陪她一起去保健室。

十分鐘後,我們便順利地翻牆出校,悠哉地在一家咖啡廳坐下。

 

 

 

芹點了抹茶冰,而我則點了柳橙汁。

「今天怎麼不點妳最愛的草莓冰?」芹撐著頭,將頭髮撥向耳後,舀起一小杓冰。

我愣了一愣,這才想起這時代的我很愛吃冰,但現在的我卻為了身體健康而戒掉了。

「喔,我那個來。」我隨即笑著用最合理的理由搪塞。

「就算妳那個來,妳也會點熱咖啡啊?」芹瞇起眼,以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

我冷汗直流,一時不知該找什麼藉口,只能結巴地說:「今天想換換口味嘛。」

 

「依的生理期在上禮拜才剛結束,我們昨天才做過,她又不可能突然那個來。」芹平靜地說出嚇人的話語,「妳就承認吧,依姊。」

「……。」

 

沉默了一會,我露出苦笑:「果然,還是瞞不過妳。」

「為什麼要重新回到學校來?」芹微蹙眉。

我張口欲言,卻又受制於規定無法說出任何話,只能緊皺著眉,無奈地搖著頭:「我不能說。」

「果然,」芹淡道,看起來毫不意外,「是為了我吧?」

「……不是。」

話才說完,我便憎恨起剛才我話中的停頓,這等於是間接承認。

 

芹深深嘆了一口氣:

「……依姊,伯母之所以跟妳說過妳的能力不能為了其他人使用,肯定是有其理由。」

「而我想,大概是為了別人使用這個能力,妳也不一定能幫上那人的忙。

在這個時空,只有妳知道未來的事,妳想要依此優勢而改變那人的未來,但在無法說出未來準確情報的同時,妳確定那人會相信妳而照著妳的指示去做嗎?就算妳想要不做解釋而硬以外力去改變,憑妳一個人,或是加上這時空的自己兩個人,真的能成功改變那人的未來?

但如果是為了自己,這個能力一定有用處,因為自己是不可能懷疑未來的自己的。過去的自己一定會影響到現在的自己,而為過去的自己所做的一切,絕對是為了自己好,所以……」

 

「所以妳不相信我?」我無法置信地睜大眼,我可以聽見我的聲音正在顫抖。

我,為了芹,而重新回到這個時空,為了就是阻止她十三年後的死亡。但這個時空的她,竟意圖要阻止我?

芹看起來像是想說些什麼,但過了一會,芹便沉下眼,點點頭:

「對,我不相信妳。」

 

我的頭一陣暈眩,眼前的芹突然變得好陌生,但她的話語還是如機關槍一般打入我耳中:

「我媽曾說過,不要輕易相信未來人。就算那個人在這個時空對妳多重要,妳又有多信任她也不要相信。因為誰能保證,在遙遠的未來,那個人還是一樣對妳抱持著相同的情感?」

 

芹的身影開始模糊起來,但她的聲音卻依然清晰,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殘酷的言語:

「而且,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喜歡現在的依。」輕哼一聲,芹歪著頭,似乎有些困擾的皺起眉。

 

「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了什麼話。

「一開始只是因為音樂品味還滿相似的才跟她交個朋友,結果後來她跟我告白,我就想說反正打發時間,就答應了。結果她越來越黏,還說要寫歌給我,真受不了。」

芹很是不屑地繼續說:「明明沒什麼才華,還說總有一天要成為歌手,和我一起站在舞台上……真好笑。」

 

「比起那麼幼稚的依,我反而比較喜歡蘭。」芹若無其事地吃了一口冰,「蘭成熟多了,不會抱著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想,所以她跟我告白的時候,我還有點後悔先跟依交往了呢。」

 

「老實說,妳和現在的依根本沒什麼變嘛?」芹擺擺手,偏頭歪嘴,「一樣衝動幼稚,無視妳母親的勸告硬要為別人回到過去……唉,看來我還是快點找機會甩掉依好了。」

 

 

 

「我看妳還是快點回到未來吧,看了就礙眼……妳笑什麼?」芹緊皺著眉,一臉奇怪地看著我。

 

「哈哈,抱歉,」我掩著嘴,「因為實在是太明顯了。」

不過若換是以前的我,一定會被芹罵哭吧。

「什麼啊……?」芹瞪著我。

 

「妳所說的,絕對不是真心話吧?」我微笑,擦去眼角不慎溢出的淚,「雖然剛開始我還真的有被妳刺傷到,不過到了後面,妳說妳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打發時間那裏,我就知道妳是騙人的了。」

 

芹冷哼一聲,環起胸,「妳憑什麼這麼肯定?」

 

「來自未來的我,難道花了那麼多時間,還看不清妳對我真正的想法?」我自信地揚起嘴角,卻又有些沉浸在回憶裡,「如果知道了妳根本不愛我,我還會回到過去嗎?」

 

芹沉默,秀氣的眉頭痛苦地揪在一起,纖白的手緊緊握成拳。

她的模樣,讓我回想起了我們被分開的那一天。

 

我們的關係是被她母親發現的,據說是從芹的日記裡得知的。

 

那時,芹的母親踩著高跟鞋,牽著表情難看的芹跑來我家氣沖沖地興師問罪。不知所措的我哭得很慘,被害怕與憤怒的情緒交錯攻擊著,但我還是只能拼命地解釋我和芹之間根本沒什麼,想要藉由欺瞞芹的母親來延續我們之間的關係。

而愧疚的母親則在一旁鞠躬致歉,但芹並沒有哭,她的神情由痛苦轉為漠然,那雙適合彈琴的手悄悄地捏成拳,居然用力地朝她母親臉上揍去。

 

一聲沉悶的聲響砸在她錯愕的臉上。

而她被打後,還是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芹,像是在確認到底是不是她女兒打她的。而她細瘦的手,仍然像是保護般緊緊牽著芹。

 

但芹卻奮力甩開了她的手,像是要掙開桎梏著她的枷鎖一般。

 

「夠了!」芹瞪著她茫然的母親,眼底灼燒著冰冷的火焰,「誰都不能阻止我和依在一起!」

 

後來芹的母親回過神後是如何呼天搶地,而我的母親又是多麼死命地向她致歉之類的事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我永遠只記得芹的那句話:

『誰都不能阻止我和依在一起!』

 

芹說這句話的聲音,至今還在我耳邊清晰地迴響著,成為了我執著的信仰。就算芹之後和其他人結婚,我還是抱著這句話不肯放,近乎愚蠢。

 

『妳……又是何苦呢?』薰總是這樣勸我,而我也總是聽不進去。

 

我不願去相信這句話僅僅是芹的意氣用事,因為,芹為了我揍了她一向不敢反抗的母親。一向冷靜的芹做出那麼大逆不道的事,絕對不是一時衝動。

 

那天晚上,雖然我們的關係已經被攤在陽光下,但在難過的同時,我卻也覺得好充實。

因此我知道,我在芹心中,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所以我才會回到過去,為了救那個無比重視我的芹。

 

「放棄吧,芹,」我將柳橙汁一飲而盡,堅定地說:「在做完我該做的事時,我絕對不會回到我的時代去。不管妳再怎麼阻止,都是一樣的。」

 

「……是嗎?」芹仰起她細白的頸子,雙眸半垂,「那麼,我也會用我的方法把傷害減到最低。」

 

「……?」我擰起眉,心中不安了起來。

她靜靜地望著我,淒楚地一笑:

「反正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未來可言,不是嗎?」

 

 

 

 

我們各懷心思地回到了學校。

雖然我拒絕向芹承認關於我們的悲慘未來,但我認為她早就猜到了一些。藉由這次回到過去,給了我重新審視芹的機會,因此,好歹長了一些識人經驗的我總算了解了,芹很聰明,她知道當時十七歲的我所不知道的很多事。

包括大人的想法、包括社會的價值觀、包括我們不會被祝福、包括我們遲早會被分開。

就算我沒有回到過去讓她瞧出些端倪,但她早就已經知道了吧……可是她還是願意陪在十七歲的我身邊,陪她編織著暫時而虛幻的美夢,即使清楚這不過是稍縱即逝的快樂。

 

而在明瞭這一切的前提下,她卻又願意說出主宰我一生情感的那一句話:『誰都不能阻止我和依在一起!』

 

何等任性何等矛盾。但,就是這樣的芹,我才無法放棄。

 

 

 

 

總算結束了一天的課程。

雖然和芹變得有些尷尬,不過為了延長她的壽命,這些都是可以忍耐的,都是必經之痛。

此時的我天真地這樣想著,但在晚上六點多,當我買完大家的晚餐騎車要轉入巷口時,卻撞見了於昏黃路燈下直直站在巷口正中央的十七歲的我。

我嚇得趕緊剎車,刺耳的嘰聲頓時響徹整個巷子。

「妳幹嘛站在這裡?想被撞死啊?」

 

十七歲的我沉默地向我走來,而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滿溢著怒氣,我立刻察覺不妙。芹肯定對她說了些什麼。

她不由分說地擒住了我的衣領,一時有些失去平衡的我差點就隨著腳踏車一起跌落地面。那雙我熟悉不過的圓眼,閃爍著憤怒不解的淚光:

「妳到底對芹做了什麼?為什麼芹打電話給我說要跟我分手?」

 

 

「什麼?」我瞪大眼,腦中一片空白,「妳說什麼?」

「我問她為什麼,她卻說妳做了什麼事自己清楚,不要裝傻!這樣她只會更討厭我!」十七歲的我朝我大吼,「一定是妳做了什麼讓她討厭的事!不管我怎麼道歉她都不原諒我!」

「妳說啊!妳到底對芹做了什麼?」她用力地搖著我的衣領,滿面淚痕地咆哮:「說啊!」

 

我百口莫辯,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起。不管十七歲的我如何怒罵如何哭泣,我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此時的我,只有餘力確定一件事:

原來,這就是芹所謂的『以她的方式把傷害減到最低』嗎……

 

 

『反正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未來可言,不是嗎?』

正因為她清楚這件事,她才會向十七歲的我提出分手。反正遲早會被拆散,那長痛不如短痛。

而早晚會徹底死心的我,在畢業後也沒有再和芹聯絡的理由,當然不會再有任何關連,所以我就算得知了關於她的噩耗,也不會為了她回到過去,而現在的我也不應該存在於這個時空。

 

芹,她不擇手段地要將我趕回未來,那個她不在的未來。

 

10

 

看著眼前的十七歲的自己,我感到心一陣絞痛,被芹單方面的提出分手,想比當時我們被迫拆散還要痛苦。可是現在並不是難過的時候,芹提出分手的行動會造成因果變化,如果之後十七歲的我和芹之後完全變成無關係的陌生人,那現在為了救芹而存在於這個時空的我也會消失。而這樣,我也沒辦法留在這裡救芹。

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看來,只能向十七歲的我說出事實了……

雖然,絕對會傷害到十七歲的我。但如果我們是同一個人,她一定能了解我的作法。

抱歉了,十七歲的我。

 

 

「冷靜下來聽我說!」堅定了想法,我下了腳踏車後,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要她聽我說話。

「我不想聽!」

情緒激動的她無法平靜下來,要將我推開,我隨即向她大吼:

「聽我說!是關於芹的事!」

 

聽到芹的名字,十七歲的我才勉強冷靜下來,抹了抹淚,深呼吸了一口氣後,便瞪向我,等待著我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現在要告訴妳關於一個未來的情報。」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的心也不免地沉落。

「什麼?」她狐疑地皺起眉,「可是我不是已經用光了兩個問題的額度了嗎?」

「第二個問題,妳問了我『妳過得好嗎?』,」我低下頭,不想去看她失望的神情,「而我回答了我過得很好。」

 

「那是騙人的,所以不算。」

 

 

一陣錯愕的沉默。

由抓著她肩膀的手中,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全身不停地顫抖著,有幾顆熱淚由她的眼中滑落至地,滴在柏油路上。她現在是以什麼樣的目光看著我呢?是悲傷?譴責?我努力不去思考這些事情,也不想給她想像未來自己的時間,講話的速度快了起來:

 

「在未來,芹會病死。而我就是為了救她而回來的。所以,我絕對不會離開。」

 

聞言,她的身子一震,不只身體,連聲音也顫抖著,變得斷續而破碎:

「妳說……什麼……?」她伸出冰冷的手,將我低下的頭扳回來,逼我直視她令人心痛的驚愕臉龐,「芹……會死?」

 

我沉痛地點點頭,即使我比任何人都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不可能!」她嘶聲大吼,奮力將我推開,「芹怎麼可能會病死?她比任何人都不可能病死!」

 

十七歲的我和初聞芹死訊的我的反應幾乎一模一樣,我不禁苦笑想著:果然是同一個人。

 

「沒錯,芹不可能病死。而之所以芹無法用她的能力自救,只有一種可能,妳應該知道。」

我能說的,也只有這麼多,相信十七歲的我能很快頓悟。

「……,」幾秒鐘後,十七歲的我張大眼睛,顫聲問:「她是為了某個人……用掉了那個能力?」

「按照規定,我無可奉告,妳必須自己判斷。」我將腳踏車牽向家門,回頭向神情複雜的她望去:

 

「所以,妳願意協助我嗎?」

 

 

 

 

今晚,是個幽靜的夜,很適合坐下來冷靜地談事情。

回到家裡後,十七歲的我說母親今天去參加慈濟的活動,所以客廳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們在客廳坐下,然而卻沒有人有心情去動買回來的晚餐。十七歲的我急切地想知道很多事情,而我也著急地想要告訴她很多事,否則停留於這個時代的我的存在,還有十三年後的芹的性命都會不保。

我對十七歲的我解釋:芹絕對不是不愛妳,之所以說要跟妳分手,是因為她想要我回到未來,不要為了她而停留在這個時空。

如果十七歲的我真的就此放棄芹,那麼現在的我絕不會回到過去,這樣就無法拯救芹了。

 

「這我當然知道。」十七歲的我堅定地表示,「我絕對不會放棄她的。」

我向她讚許地笑笑,她也回了我一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有點為剛才的事道歉的意味。

 

「可是,她為什麼非得讓妳回到未來呢?」她又疑惑地問道,「甚至不惜向我提出分手,要斬斷我們之間的關係……」

 

聞言,我安靜了一會,才答道:

「媽說過,絕對不可以為了自己以外的人回到過去,因為在我們家族,幾乎每一個這樣做的人都沒有好下場,而且也無法順利地改變欲拯救之人的命運。妳還記得這件事吧?而且,妳也和芹講過了。」

 

十七歲的我點點頭,我看了她一眼,繼續說下去:

「因此芹也清楚這點,所以趁我還沒有做出什麼事時,她想要早點讓現在的我從這個時空消失。」

 

「所以,她情願和我分開,也不願意……讓之後的我……痛苦?」十七歲的我眼中蓄滿了淚水,嗓音染上了重重的鼻音,「真是笨蛋……芹真是……」

 

「就算之後的我不會有好下場,我還是不會改變我的決定,為了救她。」我堅決地將眼神投向十七歲的我,「如果是妳的話,絕對能夠了解我的吧?」

 

「了解,」十七歲的我擦去淚水,也同樣以堅決的語氣回覆我:「就算我之後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只要能救她,我都無所謂!」

 

「我絕不允許!」

 

客廳的門驟然被打開,我和十七歲的我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盛怒的母親,記憶以來,我第一次看見脾性溫和的她那樣憤怒。十七歲的我害怕地不敢看她,而我則吞了吞口水。

 

「沒想到妳居然是為了別人回來?」母親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她的嗓音被怒氣震得顫抖:「我再三告誡妳,妳卻還是犯了?」

「妳太讓我失望了!」

 

母親氣得眼眶泛淚,我突然想起了她是死於心臟病,因此我低下頭不敢多言,就怕她情緒激動使得臨終之時提早來臨。

但十七歲的我卻不知道這一點,她壯著膽子,試著反駁母親:「為什麼不可以為了救人而回來?這個能力要怎麼使用是我的自由吧!」

「別說了!」我拉著十七歲的我的手,想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住嘴!」母親火冒三丈地大罵,使得十七歲的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不能為了別人回到過去,妄想能改變其他人的命運的原因,我不是在妳小時候就說過了嗎?」

「若是這麼做的話,神罰會降臨到妳身上啊!」

 

11

 

 

聽見母親的話,我和十七歲的我同時靜默下來互望一眼。

 

「難道妳們都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可以忘記!」母親簡直不敢相信。

 

不,其實並不是忘記。

只是刻意去忽略而已。

從小,母親便耳提面命地告訴我,若為了別人回到過去,企圖影響別人的命運,擾亂因果,那麼下場將會很淒慘。

因為神不允許。

能夠穿越時空的能力,是神恩賜於我們家族的寶物,是神恩准我們家族可以修正自己命運的機會,而不是為了干涉其他人的命運。

若是這樣做,必會誕下神罰,屆時,我會面臨更加悲慘的命運。

 

但是誰在乎?

對我來說,若生命中同時沒有了母親和芹,那才是最悲慘的。

母親的發病我沒辦法控制,但是芹,芹原本可以救自己卻為了別人用掉了她的能力,導致她才三十歲就離開人世。

 

只有我才能阻止這件事發生。

而明明我有能力挽救芹的生命,卻要我放棄,裝作根本無法改變什麼,成天抱著懊悔和悲傷的心情度日?我做不到!

 

「如果妳是為了改變芹的命運才回來的話,就快點回到未來吧!」看見我默然,母親將態度放軟,走向我,拉著我的手好聲好氣地向我勸解:「我雖然不知道未來的她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但那些都不是妳能干涉的……」

 

「對不起,媽,」我滿懷歉意地搖搖頭,「我還是……沒辦法眼睜睜的看著芹……請妳原諒我。」

「是嗎……?」母親嘆了一口氣,但她抓著我手的力道卻又更強了,使得我頓時寒意直竄背脊。

 

「那我只好殺了妳了。」

母親的話語驚得我瞳孔一縮,我訝異地抬起頭望向她,驚恐地發現她神情平靜,眼神帶著一絲無可奈何,手上則已多出了一把閃著寒光的小刀。母親不是會開這種無聊玩笑的人,她是認真的!

我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我想或許只是我做了個噩夢,很快就會醒來。但從我母親指甲深陷我手臂之中的痛楚又是如此鮮明,向我證明我仍身處在荒謬可怕的現實當中。

 

「可能會有點痛,妳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母親露出小時候在我看牙醫前安慰我的溫柔笑容,但此時卻讓我無比害怕。我試著想掙脫她的手,但母親的力氣卻讓我無法抵抗。

「媽!妳在做什麼!」

 

十七歲的我慌亂地大叫著快步衝上前來,奮力要將母親拉離我身邊,和我一樣,她也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她是我耶!是三十歲的我耶!」十七歲的我錯愕又驚慌,她眼眶激動地泛淚,扯開喉嚨尖聲喊著,想要喚回母親的理智,「妳殺了她,不就等於殺了未來的我嗎?」

 

「不,依依,站在妳眼前的不是未來的妳,」母親轉過頭,向十七歲的我柔聲道:「她只是未來的妳的意識體罷了。」

 

「……什麼?」我驚愕地看著母親,而十七歲的我則是呆呆地望著母親,顯然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

為了她的女兒,她耐心地解釋:「同一個人,本來就不可能同時存在於同一個時空,所以我們家族雖然有所謂的穿梭時空的能力,也只不過是讓意識體進入到別的時空,而本體則會暫停所有的肉體機制,留在原來的時空。」

「雖然意識體擁有和本體一樣的肉體和記憶,但畢竟不是本體,就算在這裡被除去了,也不會對未來的妳造成任何影響。」

 

「妳在說什麼?媽?」十七歲的我依然不解,完全無法接受母親的說詞,「妳說現在站在我們眼前的,並不是真正的未來的我?」

「沒錯,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未來的妳的分身吧。」

「我不相信!有什麼辦法可以證明這點!」十七歲的我還是無法接受。

「很簡單,」母親看著我,「依依,妳試著回想看看十三年前的記憶,有遇見未來的妳的記憶嗎?」

 

聞言,我一驚,立刻開始試著回想從前的記憶,但確實沒有遇過未來的我的記憶。

雖然距離了十三年,但見到未來的我,這麼特殊的回憶就算無法想起全部也多少會有印象,不可能一點都想不起來。

沒錯,我理應擁有看見我回到過去的十七歲的我的記憶,但在她被芹提分手時,我卻還是從她口中才得知的。

而且,如果我成功救了芹,我一定會告訴十七歲的我;而就算我失敗了,我也會告訴她,要她重新穿越時空再去救一次芹。

但是關於這樣的記憶,我卻一樣都沒有!

 

「看來妳已經了解了,意識體的記憶不會被這時空的妳影響,因為已經定型了,」母親如釋重負地點點頭,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眉頭悲傷地皺在一起:「就算是意識體,要我殺還是會心痛,畢竟都是我唯一的女兒啊……」

 

「但是為了妳好,我不得不這麼做!」

母親悲痛地大叫完,便顫著手,痛下決心地將刀高高舉起,要刺向我的頸動脈!

刀冰冷的鋒芒讓我絕望,但卻無法去反抗。

然而下一刻,失去意識的母親便身子一軟,倒在我的懷中。

我驚訝地仰起頭,望向十七歲的我。

十七歲的我向我揚了揚有些紅的右手側,表情很是無奈。

「逼不得已,只好把媽打昏。」十七歲的我擔憂地看著我懷中昏厥的母親,「希望不要給她的健康造成什麼影響才好。」

 

我沉默,神情複雜,輕輕地將母親放在一旁的沙發上。

「現在這個家,妳已經不能待了。」十七歲的我難得地嚴肅,這樣的她看起來成熟了許多,「等媽醒來,她一定會急著要殺妳。」

 

雖然殘酷,但十七歲的我並沒有錯,在這段最後的期間,我已經無法在這個家待下去了。

可是,如果連這個家都無法讓我安身的話,那我還能去哪裡呢?

 

「去薰的家吧,三十歲的我。」彷彿是聽見了我內心的疑問,十七歲的我回答。

「什麼?」我訝異於她的提議。

「就說我和媽吵架,暫時離家出走,她一定會答應的。」十七歲的我說,「妳還記得她是一個人住吧?所以不會有問題。」

 

「……好,我知道了,就這麼辦吧!」沉吟了一會後,我點頭答應,畢竟我也沒有其他選擇。失去了容身之所,卻又非得滯留於這個時空的我,也只能去投靠朋友了。

 

 

12

 

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和十七歲的我告別後,我騎腳踏車前往薰的家。

幽靜的夏夜只餘蟬鳴,然而我的心緒卻紛擾雜亂,連迎面呼來的風也無法吹散。

 

等母親醒來,她會如何怪罪十七歲的我呢?情緒激動的她會不會心臟病提早發作呢?光想像,我就幾乎要熱淚盈眶。

我真是大逆不道。回來一趟,竟還要去傷害母親,我太不孝了……

 

但不管再怎麼責怪自己都沒有用,覆水本難收,我要拯救芹的想法還是沒有絲毫動搖。

現在最要緊的是,繼續想辦法留在這個時空,直到10月8號的來臨!

 

 

順著下坡,循著記憶,彎入一條小巷,我來到了薰所租借的公寓前。我一直是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人,但事情到了這番田地,還是得厚著臉皮來拜託她。

我有些緊張地按下了303號的門鈴,一會後,裡面傳來了薰的聲音:

「請問是哪位?」

「是我。」

「依?」薰聽起來很驚訝,「怎麼會這個時候來找我?」

「我……」

「算了!妳先進來再解釋!」薰急急地打斷我,「一個女孩子待在外面很危險!快進來!」

 

說完,鐵門便應聲打開,我將腳踏車牽入停好後,鎖好鐵門,便忐忑地步上昏暗的樓梯,來到了三樓,門牌303的公寓前。

還沒來得及按門鈴,屋內的薰就快速地打開門,一看見我提了一袋行李,便愣了一愣:

「妳離家出走?」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薰皺起了眉,看起來是想說些什麼,但她終究是忍住了。

她一手奪過我的行李,「先進來再說吧。」

 

 

 

「所以,妳是為了什麼跟伯母吵架?」薰問道。

「……。」飢腸轆轆的我忙著吃泡麵,沒空回答她的問題,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該不會……她知道了妳和芹的關係?」薰有些遲疑地問。

我頓了一頓,搖了搖頭,有些含糊地說:「但確實是為了芹吵架的。」

「怎麼會?伯母不是很喜歡芹?」薰一臉訝異。

「總之……就是為了芹吵架。」我無奈地重複道,腦中實在找不出其他理由。

「好吧,算了,」薰聳聳肩,「所以妳想在我這住多久?」

「一個禮拜,可以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可以啊。」薰爽快地點點頭。

「謝謝。」我鬆了一口氣,忍不住漾起微笑,覺得有朋友真好。

 

 

我不是個容易交到朋友的人,直到這個年紀,經過了一些歷練,我依然略為缺乏和一般人一樣的社交性。而少女時期的我,在人際關係上就更不擅長了。

 

在國高中時,我總是覺得望向我的目光都充滿敵意,哪怕只是隨意的一瞥。所以我說話總是帶著刺,意圖想要將那些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敵人全部趕開。

所以我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位置上,耳朵塞著耳機,把整個世界隔離在音樂外。

直到我遇到了薰。

 

 

 

『妳在聽什麼?』國二下學期時,我正想著再過一年多就可以脫離這個無聊的班級時,薰卻坐下我前方的空位,向我搭話。

『椎名林檎。』我淡淡瞥了她一眼,一副妳這種人絕對不會了解的樣子。

『那是誰?沒聽過耶。』不出我所料,薰一臉不可思議地如此說。

懶得再和她說話,我將頭別過去,正要將音量調大時,薰卻說了:

『可以讓我聽聽看嗎?』

 

猶豫了一會,我將一隻耳機取下,遞給她。

她飛快地接過,將其戴上耳,接著便不發一語。我莫名地感到緊張,桌下的手悄悄地握緊,心裡想著若她說難聽的話,就要給她一拳……

 

『好好聽喔!』

結果薰卻真誠地如此驚呼,我嚇了一跳,但隨後嘴角卻情不自禁地揚開:

『當然!』

『這首歌叫什麼?』

『Love is blind,雖然這首是翻唱但很好聽吧?這首是收錄在歌手價值裡的,那片整片都是翻唱曲,妳要的話我可以借妳聽,』我開心地為她解釋,『除此之外,妳也可以聽聽看其他她自己寫的歌,我先推薦她的成名曲《歌舞伎町的女王》……』

 

 

 

 

 

 

「想聽些歌嗎?」

洗完澡後,我頭上披著毛巾走出浴室,看著薰坐在椅子上,笑著把一片CD放入音響之中,《灰色眼睛》這首歌便響徹耳畔。

在羨慕薰可以把她老家的音響搬來時,我也想起了我們初識的經過,當時我借了《歌手價值》這片給她聽,結果她後來又自己買了一片,最後索性把椎名林檎的CD全收齊了……有錢人真好。

 

我坐上薰的床緣,閉上眼躺下來仔細品味這首南美民謠曲,等這首歌結束後,接著是節奏輕快的《MORE》,再來是悲傷的名謠《小樹的果實》……

 

在CD播放的期間,薰都沒有說話,像是也跟我一樣,正閉上眼睛一起欣賞她的歌聲似的。

直到《小白鴿》這首歌唱完,下一首大提琴與鋼琴的聲音一下,我才忍不住張開眼看向薰,而薰也默契地對我微笑。

因為現在正播放的這首歌《Love is blind》,正是我們真正成為朋友的契機。

 

 

Love is blind 盲目的愛
Love is only sorrow
 空留悲傷的愛
Love is not tomorrow
 沒有明天的愛
Since you went away
 自從你離開起
Love is blind
 盲目的愛
How well I remrember
 我卻還清晰記著
In the heat of summer
 夏暑的熱力與
Pleasure, winter fades
 歡愉,寒冬漸遠

 

椎名林檎穿透力極強的歌聲以及歌詞,毫無意外地再度影響了我了情緒,隨著驟下的吉他聲,想到了芹在葬禮上的遺照,我那脆弱的淚腺又有些失控。

 

How long will it take 還要持續多久
Before I can't remrember
 才能遺忘
Memories I should forget?
 這不該殘留的回憶
Since the day we met
我一直無法平靜 打從遇到你的那天起

慌忙地擦乾淚,我用眼角偷瞄了一下薰,卻驚訝地發現,薰也在哭

她將整個身子縮在椅子上,一抽一抽地啜泣著,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

這樣的薰不常見,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她總是一樣樂觀,我鮮少見到她哭泣的畫面。

 

「薰……?」我有些擔憂地喚她,但話才剛出口,我就後悔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裝作沒聽到才對吧?

知道我發現了她在哭,薰連忙擦乾淚,向我擠出一個一看就在騙人的微笑:「沒什麼,只是歌詞太感人。」

 

但我也不好意思再繼續追問下去,畢竟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

 

 

 

13

 

薰為什麼會哭呢?

熄燈後,躺在床上,我一直想著這個問題。雖然說不打算問,但還是很在意。

歌詞讓她想起了誰嗎?薰這時候原來有喜歡的人?我都不知道……算了,反正薰在未來會交到男朋友,就算為情所傷也只是一陣子的事吧。

 

 

 

早上,10月3號,剩下快6天。

薰要搭公車上學就先出門了,梳洗過後穿好制服,我便背上書包,跨上腳踏車前往學校。

 

而當我把車停好,書包裡的手機卻響起了。我將手機從裡面取出,看見了來電顯示是家裡的電話。

難道是母親?這樣一想,我頓時對接電話有些不願,但手機卻锲而不捨地繼續震動著,於是我只好接起電話。

「喂?」十七歲的我和我同時說道,聽見她的聲音與我的重合,我放下了心來。

 

「妳在學校了嗎?」十七歲的我若無其事地問道,但我聽得出她的聲音帶有濃重的鼻音。剛放下的心,又再度懸了起來。

「嗯,我剛到。妳怎麼了嗎?」

 

我的問句彷彿是點燃她情緒的導火線,她頓時失控大哭,激烈地抽噎起來,話句變得斷斷續續,我費了好大工夫才聽得懂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媽……媽她……她醒來的時候很……生氣…………結果……又心臟……病發昏倒……」說到一半,她深呼吸一口氣,似乎是要篤定要把話一次說完:「……現在人在醫院。」

 

聽聞此消息,我的心重重一沉。難道,這次回到過去,我會使得母親提早離開人世嗎?失去最重視的事物,這難道就是所謂的神罰嗎?

不是直接針對我,而是針對我最珍視的人嗎?

 

「都……都是我的錯……嗚……」十七歲的我哭哭啼啼,責怪著自己也等於責怪我。

突然間,我有股衝動,想告訴十七歲的我說: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神罰,如果母親會為此離世的話,我要不要直接回到未來?

然而我終究是沒有說出口。因為我居然想著,我這顆自私的腦袋居然想著:反正母親到三年後一樣會過世,與其救不久後會離開人世的人,還不如留下來拯救芹……

這樣的念頭令我羞恥地泛淚,為自己感到不齒和噁心。為了芹,我居然要讓母親受到神罰的牽連嗎?

但,這個大逆不道的理由確實說服了我,於是我狠下心,向十七歲的我沉聲交代道:

「好好照顧媽,芹就交給我吧。」

 

「嗯。」我彷彿可以看見淚流滿面的她點頭答應,全面信任地將芹託付給這個令人心寒的我。

而這個一無是處的我,至少不想讓過去的自己失望。

 

 

 

「早安啊!」

甫進教室,便聽見蘭朝氣十足的道早聲。

然而我並沒有心情和她道早,我的視線緊緊鎖死在她和芹十指交扣的手,神情陰鬱。

「這是怎麼回事?」

「哈哈~~妳發現啦?」

蘭似乎沒有察覺我冰冷的語氣,她哈哈一笑,兀自炫耀般地舉起她和芹緊緊牽著的手,然後神秘兮兮地湊近我耳朵,小聲地說道:「別說出去喔,其實我和芹……正在交往。」

 

如果是十七歲的我,相信早就已經舉起拳向蘭那張春風得意的臉揮過去了吧。依,妳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冷靜點,芹只不過是要刺激我,要把我趕回未來而已。這樣拚命說服自己,我悄悄鬆開了握緊的拳,

 

「這樣啊,什麼時候的事?」我看著垂頭微笑的芹,壓抑情緒,若無其事地問道。

「昨天!其實我之前早就跟芹提過了,結果被拒絕了,」蘭神采飛揚,「本來我放棄了,想說只能當朋友,結果昨天她就打電話給我說她可以答應我!我超高興的!」

 

「喔,原來。」我無視心中的憤怒,露出微笑,「祝福妳們囉。」

語音剛落,我順利捕捉到了芹臉上一閃而逝的訝異,然而她隨即沉下眼,眉頭微蹙。我想,她已經發現了在她眼前的我並不是十七歲的我。因為如果是十七歲的我,鐵定會更加衝動地反對。

 

「謝啦!」蘭一臉開心,而我則不想再看見蘭那毫無陰霾的笑臉,所以我轉身,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妳還好吧?」一坐上位置,薰就靠過來擔憂地問我。

「還好。」我淡道。

「我想蘭不知道妳之前和芹的關係,所以才會這麼大搖大擺的在妳面前炫耀,妳不要太生氣。」薰拍拍我的肩,似乎是想要安撫我。

「我知道。」

 

「依……妳如果很生氣的話,可以發洩出來,不用勉強……」薰看起來有些害怕。

我不禁失笑,「放心吧,我沒事。」

「嗯……我原本以為妳會氣到不跟任何人講話的說。」薰似乎很意外。

當然,如果是在不知道原因的情況下被提分手的話,我一定會很生氣。不過我知道芹這樣做的背景原因,還有我起碼也已經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了,自然還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只不過,看見蘭耀武揚威般地牽著芹的手,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憤怒罷了。

 

 

「該不會,妳其實沒那麼喜歡芹?」

在聽見薰突如其來的問題時,我隨即不作他想地否認:

「怎麼可能。」如果沒那麼喜歡她的話,我不可能過了十年仍忘不了她,我也沒有回到過去的理由。

薰愣了愣。

「哈哈,說的也是啦,」她有些尷尬地笑笑,似乎也察覺到了她剛才問題的愚蠢,「抱歉,問了奇怪的問題……」

「沒關係啦。」我不介意地擺擺手,就在此時,早自習的鐘聲響起了,薰也從我的位置上離開,坐回自己的座位去。

 

 

 

芹似乎有意要在我的面前和蘭展現親密。

下課時,她們就會像異性的磁鐵般相吸,緊緊黏在一起不放開。芹會坐在蘭的大腿上,餵蘭吃餅乾,而蘭則會一臉幸福的吃下。這畫面真是十分刺眼。

而薰則老是擔心地瞄向我,似乎怕我隨時會爆走,我很想告訴她她多慮了,因為現在並不是爭風吃醋的時候。我來到學校,為的就是分析出到時候芹會救的人。

 

照這個情勢看來,我又更可以確定,芹在10月8號那時,最有可能救的人是蘭。

當初我以為芹是放學後救的人,但看來需要重新評估,因為10月8號是禮拜六。

10月8號雖然是禮拜六,不過在這所學校,成績較好的人會在禮拜六強制參加半天的輔導課,而成績不好的則沒有勉強。

芹和蘭和薰都是被歸類在成績好的一類,而成績較不好的我,雖然來旁聽會顯得突兀,但為了芹,也只好這樣做。

 

14

 

忌妒會使人失去判斷力。但我知道,肩負守護芹使命的我,並沒有資格失去判斷力。所以我相信我的判斷是正確的,芹在10月8號時,救的絕對是蘭。

芹是理智的,就算她路過遇上車禍中的瀕死之人,她也不會動分毫的惻隱之心,將一生的後悔建立在廉價的同情上。所以芹絕不可能心血來潮去救路人。

 

而蘭,彷彿是取代了我的位置(事實上也是),總是和芹形影不離,而我則和芹疏遠了很多,她甚至連話都不太跟我說,看向我的冷淡眼神總像是在說:快滾回未來吧。

 

然而我當然不為所動,即使心中會不免地妒火中燒。但我想,無所謂,反正到了10月8號那一天,在我的阻止下,無法被芹所救的蘭,將會死亡。

 

……。

是啊……蘭會死。

……沒關係吧,反正,到了畢業後,蘭也會墜機身亡,她的身軀將會隨著高溫爆炸化成灰,然後融入海中,成為飄盪於海上的亡魂。就算芹救了她,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所以……我的決定,應該沒有錯。

但為什麼我會那麼不安?為什麼我心中竟會油然升起一股罪惡感?

我的腦中竟開始逕自想像起蘭的各種慘狀,被車撞得支離破碎的、喪身於黑道鬥爭的流彈的、不小心失足掉落高處摔成肉醬的……

我的良心似乎有意阻止我對蘭見死不救,我越是拒絕去思考,那些可能發生的畫面就越是躍然眼前。

 

我無法平靜面對10月8號會發生的事情,我的恐懼開始反映在夢境裡,每當我在惡夢中滿面淚痕的清醒時,薰總是會睜著睡眼惺忪的眼,擔憂地看著我,而深深的愧疚則會在我心中盤旋不去。

 

而終於,在10月7號清晨,在蘭第三次被車輾過之前,我又嚇醒了。

我無力地發現剛才的景象又只是噩夢,無奈地想倒回床上繼續睡時,腦袋卻驟然靈光一閃,我瞪大滿佈血絲的眼睛,似乎看見了一條蘭的生路。

 

只要告訴蘭,讓她在當天稍微迴避,不要跟芹在一起不就行了嗎?然後我再稍微注意一下蘭的安全就可以了!

這個念頭令我的精神亢奮起來,肉體兀自疲倦,但腦袋卻以恢復平日的機能快速地運轉。

終於可以不用見死不救了,但,我該如何去說服蘭呢?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上課時在想,下課時也在想,放學回家時也在想,而薰看我整天魂不守舍的,感覺又更加擔心了。在她的眼中,她似乎以為我還是沒走出失戀的傷痛。

對這樣的薰,我感到感激,卻實在也沒有餘力去和她解釋。

 

然而到了10月8號當天早上,我卻還是想不出適合的理由和蘭說明

總不能說:如果妳再繼續跟芹在一起肯定會提早掛掉吧?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給我猶豫了,在早自習時,我特地提早來,坐在平常的位置上,看著蘭打著哈欠走入教室,我開始著急起來。

怎麼辦,再不阻止她的話,她就會死!

不管了!

 

我霍然起身,不顧一切地衝向蘭。

「蘭,我有話要私下跟妳說。」

 

蘭先是一臉訝異,但隨即轉為好奇的笑:

「好啊,我們走吧。」

 

 

 

 

 

頂樓。

雖已經到了十月,烈陽仍是一樣螫人,所以當然並不會有人想來做日光浴,於是頂樓理所當然地空無一人。

我站在門前的陰影下遮日,但蘭卻不迴避陽光,她大辣辣地站在陽光下,完全不怕被曬黑曬傷,咧開的白齒和高掛的太陽形同一體。

「真難得妳私下找我,」蘭哈哈一笑,就像是嫌陽光還不夠燦爛似地,但當她看見我嚴肅的神情時,便歛起笑,識趣地聳聳肩:「好啦,妳找我有事嗎?」

 

「接下來我要和妳說的事情,沒有一句是玩笑。」

 

「喔?」蘭瞇起眼,神色也跟著認真了起來。

 

「其實站在妳面前的,並不是十七歲的我,而是三十歲的我。」我正色道。

既然我無法想到任何能說服她的理由,那我也只有將事實說出來了。

 

「噗哈哈哈哈哈!」蘭忍俊不住,抱著肚子大笑出聲。我擰起眉,雖然她的反應可以理解,但我還是不禁氣急:

「我說我不是在開玩笑!」

 

「哈哈!妳在說什麼啊!」蘭仍繼續狂笑,「我還在想說妳今天是發燒還是怎樣,好好的禮拜六居然會跑來學校聽課,結果看來好像更嚴重欸……」

 

「是真的!」我氣得想打她一頓,要她好好說話,同時也急得幾乎要掉出淚來。

妳可是會死的啊!我幾乎想這麼對她大吼。

 

然而蘭卻完全不瞭解我的苦心,她逕自又喘又笑:「哈哈……好啦……如果妳說的是真的,就證明給我看啊?」

 

「好,跟我走,我帶妳去見另一個我!」我一把拉起她的手。

 

「咦?」

 

 

 

我不由分說地帶著她翻過了圍牆,坐上公車前往母親所住的醫院,我想,十七歲的我一定會擔憂又自責地隨侍在側,所以就算沒有聯絡,我也能確認十七歲的我肯定在醫院。

途中,蘭嘰嘰喳喳的說著只是開玩笑幹嘛那麼認真,但我自從我回了如果我是開玩笑我幹嘛帶妳翹課後,蘭就聳聳肩,不再說話。

 

到了醫院,我拉著蘭直奔母親的病房,果然不意外地發現十七歲的我紅腫著眼坐在沉睡的母親身旁。

看見我和蘭進了病房,十七歲的我顯得非常訝異。

 

 

親眼看見事實之後,蘭才難以置信地張大眼,正要驚叫出聲時,我便當機立斷地摀住她的嘴巴,向十七歲的我使了個眼色後,便悄悄拉開病房的門。

 

 

 

我們來到了醫院樓下的附設星巴克旁,因為在人來人往的地方,我們的談話比較不會被人注意到。

在大理石砌成的地板上,我們才剛找到一處不會妨礙人通行的角落,甫停下腳步,蘭便迫不及待地開口:

「沒想到妳說的是真的耶,」蘭的目光驚異地在我和十七歲的我臉上來回巡視,「是說,妳們真的不是雙胞胎?」

 

「我何時和妳說過我有雙胞胎姊妹?」我和十七歲的我異口同聲地不耐道。

「好好好,被兩個依同時瞪還真有點恐怖,」蘭雙手作投降狀,吐吐舌頭。

「別叫我依。」我和十七歲的我同時冷道。

 

「好啦,這下我相信妳是從未來來的依了,」蘭恍若未聞,「所以,接下來妳還要向我說什麼嗎?」

 

 

 

 

 

15

 

十七歲的我看了看我,但我深知我的立場並不能透漏關鍵詞,所以我只能盡量以曖昧的詞語傳達蘭很危險的訊息。

雖然我已經打破禁忌,為了救別人而回到過去,遲早會受到神罰;但若違反了不能直接向過去的人透露未來的規定的話,我可能會被直接遣送回未來。

到時候,我就連救芹的機會都沒有了。

 

「為了妳好,也是為了芹,我希望妳今天都不要接近芹。」幾經思量後,我說出了這句話。

蘭皺起眉,一臉莫名其妙。也是,被突然這樣一說,任誰都會覺得奇怪吧。

「未來的我說的肯定沒錯,是為了妳好,」十七歲的我急急地說,想要幫我說服蘭,「要不然她為什麼要把妳拉來這裡呢?甚至不惜讓妳知道我們可以穿越時空的秘密?」

 

「為什麼我今天不能接近芹?之後的我會發生什麼事嗎?」沒有搭理十七歲的我,蘭直直地看著我。她的視線讓氣氛變得更加沉滯。

 

「……我不能說,這是規定。」我咬著下唇,如果我能不被規定所限,能全盤托出的話,就不用這麼麻煩了。

 

蘭難得地沉默下來,用著一種深不可測的目光打量著我。我感到不適,那並不是我熟悉的蘭,蘭從來都不會對人表現出懷疑的態度,但現在,她看我的眼神卻越發不信任了。

果然,片刻後,蘭直接吐出了拒絕的話語:

「抱歉,我無法信任妳。」

 

我沉下臉來,而十七歲的我則不解地瞪大眼睛:

「為什麼?有什麼不好信任的?」十七歲的我幾乎要不顧場合地大叫,「因為規定,沒辦法跟妳解釋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我們真的是為了妳好!」

 

 

「夠了……不要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蘭面無表情地說。在那一瞬間,我以為蘭軀體內的靈魂被調換了,那副樣子太不像她。

 

我和十七歲的我不約而同地擰起眉,暗暗感到不妙。

「什麼……?」

 

「妳和芹,之前早就在交往了吧?」

「……?」蘭突然提起這點,讓我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模糊的什麼。而十七歲的我則揚高了眉:

「是又怎樣?」

「我怎麼知道妳是不是為了破壞我們才要我今天離開芹?」蘭冷冷地打量著我們,「妳們是不是想趁我不在她身邊時做些什麼?」

「破壞我們……?」十七歲的我疑惑地重複著蘭的話,隨後則理解地張大眼,怒不可抑:「妳說,妳們現在正在交往?」

「沒錯。」蘭咧嘴露出一個挑釁的笑。

 

「開什麼玩笑!」十七歲的我大吼著衝動地要上前去對蘭動手,我趕忙架住她,但她仍不斷掙扎,心焦不耐的我於是在她耳邊沉聲大喝:

「冷靜點!現在最要緊的是把事情問清楚!」

 

十七歲的我心有不甘地甩開了我的手,但也停止了吵鬧,不再有任何動作,只是凶狠地瞪著蘭。

我看著比起十七歲的我而顯得一派冷靜的蘭,頓時寒意橫生。現在的她和平常那個愛笑又爽朗的蘭實在相差太大。難道,她平日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蘭環起胸,以輕蔑的眼神回敬了十七歲的我後,便望著我繼續說:「我喜歡芹很久了,但她卻拒絕了我的告白。如果是沒辦法接受女生的話就算了,但她說,是因為她跟妳在交往,所以沒辦法接受我。」

 

她靜靜地繼續說,但眼中卻跳起了憤恨的火花,「我實在不懂我哪裡比不過妳?雖然不甘心,但也沒辦法,因為芹一定會討厭死纏爛打的人。所以我只能以朋友的姿態繼續待在她身邊,等待機會來臨。」

「而終於,讓我等到了,她終於跟妳分手了。」蘭開心地笑了起來,聲如銀鈴,「芹說她可以接受我,她終於變成了我的……所以,我怎麼可能讓妳來破壞?」

 

蘭不屑地笑:「說是為了我好?算了吧,我早就知道,妳根本沒把我當成朋友看吧?」她冷笑著,「放心吧,我也沒把妳當成朋友看過,只是想,如果畢業後芹還是沒接受我,還是想要拒絕我的話,可能會換手機避開我的聯絡。到時候,我就需要一些重新找到她的切入口,所以才勉強跟妳維持表面上的朋友關係的。」

 

我為蘭的話語而震驚不已。原來,她畢業後之所以會和我連絡,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嗎?我不禁不寒而慄,同時也感到重重的失落。

 

『拜託,和妳這麼有趣的人失去聯絡也太可惜了吧?』

這句溫暖我的話語,竟是基於這個目的而說出口的嗎?

 

而十七歲的我則是僅僅驚訝了數秒,神情便轉為嫌惡,就像是在看一隻骯髒噁心的昆蟲一般。

然而對我們的反應,蘭似乎毫不介意,仍是掛著面具般的微笑:

「就是如此,所以我根本不可能相信妳們。真可惜啊,雖然妳們為了博取我的信任而讓我知道了妳可以穿越時空的秘密,但那實在不能證明什麼。」

「芹好不容易才願意跟我交往,我怎麼可能讓妳支開我,試著去挽回她?真是天真。」

蘭聳肩笑了笑,抬眼看了看我們,又站直了身子。

「不過,雖然我已經把話說得那麼白,」蘭偏了偏頭,退後了幾步,「可是如果芹知道了我和妳因為她鬧翻的話,她肯定會難過的。所以,如果妳願意的話,我跟妳還是朋友喔!」

 

蘭笑得如在頂樓上那樣燦爛,像是盛開的向日葵。但如今的我看來,卻只覺得這笑容虛偽無比。

 

「……當然是表面上的啦。」她半垂著眼,歪起一邊嘴角,補了一句。

說完,她便俐落地轉身。

 

「好了,如果沒事的話,我要回學校了。芹還在等我呢,掰啦。」

 

以背影向我們揮揮手,蘭便快步跑出了醫院。

「等等!」我和十七歲的我拔腿要追上她,但頭才剛探出醫院門口,蘭卻已經踏上了公車,還回頭看了看我們,露出了勝利般的微笑。

我們還沒來得及追上去,公車門卻已經關上,轟轟駛離了醫院,任憑我們在後面如何大叫追趕,公車與我們的距離仍是越來越遠。

 

「可惡!」眼見公車已經化為遠處的一小點,十七歲的我懊悔地握緊拳頭。

我拍了拍她的肩,要她先冷靜下來,「妳先回去顧媽,我搭計程車回學校。」

「嗯,拜託妳了。」十七歲的我看向我,眼中盡是信任,「雖然我不知道妳告訴蘭這些事情到底是為了什麼,但我知道肯定有妳的理由。」

「是啊。」我微笑,果然只有我才能理解我到底是想做什麼。

 

 

16

 

我向馬路揮揮手,迎來了一輛計程車。

「加油。」十七歲的我將手搭上我的肩。

「嗯。」我向她回以堅定的笑容。接著,便沒有再有多餘的言語,因為對自己不需要。

我上車拉上車門,向司機說明地點後,便驅車前往學校。

 

 

 

灰色的景物飛速掠過,很快的,學校便已經出現在視野內。我匆匆付了錢,快速下車,避開警衛的耳目,偷偷摸摸地來到圍牆處;而我甫翻入圍牆,便聽見了響徹整個校園的鐘聲。我看了看手上手錶,現在是上午十點,是第二節的下課時間。

 

這讓我變得焦慮起來,如果是上課時間,那就大致可以確保蘭的無事,那就等於芹的安全。但如果是下課時間,雖然是在學校內,可是誰知道那會發生什麼意外?

不能讓她們兩個單獨在一起,一定要想個辦法把蘭再叫出來說明。不,不用說明了,反正她根本不相信我。而這次不管是用什麼手段,就算要暫時囚禁她也沒關係,我絕對不能讓她再靠近芹。

可是,我們現在已經撕破臉,要把蘭再叫出來離開芹,根本就不可能……

可惡,到底該怎麼辦!

 

我快步走在走廊上,邊思考著幾乎沒有出路的問題。而隨著我心跳焦急的節奏,我的腳步也越來越快,到最後,我簡直是不受控制地在走廊上奔跑,甚至連撞到教官了都沒發現。

 

「站住!」身後傳來了教官的大吼,我嚇得趕緊煞住腳步,同時也覺得這種被抓到違規的感覺真是久違了。

「對不起,教官……」我低頭裝出一副充滿歉疚的好學生樣,只想要快點了事脫身,因為我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辦,實在沒時間在這裡陪他耗。

 

「對不起就沒事了嗎?難道你不知道校規明文禁止在走廊上奔跑嗎?」然而教官卻完全不想放過我,我這時才憶起這個教官是出名的難纏,在心底暗暗叫苦。

 

後來教官又嘮嘮叨叨的唸了一堆廢話,內容不外乎學生就應該守本分之類的,我左耳進右耳出,最後熬了五分鐘,結論是要帶我去生輔組記警告。

我順從地跟著去了,畢竟我根本不在乎什麼警告,以前的我也是一樣。無關叛逆,而是不痛不癢。

 

在我填寫資料表單時,教官仍然毫不疲倦地在我旁邊碎碎念,實在是不勝其煩,直到一對低著頭的男女學生和氣沖沖的中年男女吵吵鬧鬧地進了生輔組後,教官才終於轉移了目標。

我得救地鬆了一口氣,也有些好奇地往他們那裏一看。

很顯然的,男女學生的交往似乎是被發現了,而大驚小怪的家長一氣之下跑來學校理論,鬧得整個生輔組雞犬不寧。

我同情地看著那對情侶,正想趁亂說聲報告完畢逃離現場時,腦中卻突然靈光一閃。

 

對了,也許,可以用這個方法!

 

 

 

 

在上課鐘聲響前的幾秒,我匆忙地坐上自己的位置,薰皺著眉正想開口問我剛才去哪了,我則將食指豎在唇前,示意她有事下課再講。

坐在前面的蘭饒有興味地向後望了我一眼;而我旁邊的芹則是淡漠地翻動著手上的書頁,根本連看都不看我。我嘆了一口氣,還是不免有些受傷。

 

但現在並不是難過的時候,我從筆記本小心翼翼地撕下一頁,便開始動手寫告白白信,寫給蘭的告白信。當然,署名並不是我,而是某個不存在的學妹。

我把見面的地點約在放學時,因為在放學後,走出校園外變數會更大,我無法精準掌握芹和蘭的行蹤,更無法預知會發生什麼事;而我希望能藉由這封信錯開她和芹放學後的行動,這樣我的任務也算是達成了一半。

 

而比起十三年前,我的字跡有了不少變化。大學畢業後找工作時,因為擔心我的字太潦草,寫履歷表會給人壞印象,於是我又有重新練過一次字。現在的我的字,還可是說得上是端正整齊,應該不會被認出來。

 

寫完後,我又寫了另一張紙條,上面是給薰的一些指示。然後我將信和紙條用一張紙包好,在上面寫上薰的名字,便向後傳去。

 

 

 

下課鐘一響,薰便堆起笑向蘭走去,十分三八的把告白信交到了蘭的手中,臨走前還拋給了她一個曖昧的眼神。

在蘭周遭的朋友好奇地湊近去看,但卻被蘭站起身敏捷地閃過了,難得嚴肅的神情讓其他人都不敢再造次;她揚起眉,面無表情地讀著告白信,讀完後將信折好放到口袋裡,然後有些在意地望向芹。不過芹顯然沒發現蘭神情的變化,只是逕自讀著自己的書,對四周的事情毫不在意。

正當我還想繼續留下來觀察蘭對此事的反應時,薰卻說要上廁所,便一把將我從座位上拉起帶出了教室。

 

 

 

「究竟是怎麼回事?」

薰帶我來到了一個鮮少有人經過的樓梯口,由她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她已經憋了很久。她站在垃圾桶前,將手環在胸前向我質問。

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難道還要把薰帶到醫院再讓她見一次十七歲的我嗎?

可是已經沒那個時間了,何況薰也不是可以隨便翹課的身分,因為她是學藝股長。

 

「妳把蘭放學後約到頂樓究竟是想做什麼?」薰見我遲遲不回答,便想要以引導式詢問問出她想知道的:「是為了芹?妳想要約她出來談判嗎?」

 

我沉默不語。不過薰算是猜對了一半,而且如果是以前的我,確實會這樣做。

算了,就暫時讓薰這樣認為吧。

 

於是我點點頭,薰見我如此,無奈地搖搖頭:「這種事勉強不來的吧?妳應該很清楚。」

「……總之,我還是得跟她談談。如果沒辦法的話,明天我就會放棄了。」

 

薰像是放棄般地嘆了口氣,隨即又疑惑地問:「可是,妳為什麼又要特地以學妹的名義邀她出去?」

「因為我們撕破臉了。」我搖搖頭,想起在醫院時發生的那些事,心寒不已。

薰訝異地摀住嘴,之後又想再問我些什麼,但她看見我沉重的臉色後,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17

 

下午第一節課,窗外蟬鳴轟然,講課枯燥乏味,教室悶熱氣氛沉滯,學生們幾乎都昏昏欲睡,但我的神智卻清明無比。

 

『拜託,和妳這麼有趣的人失去聯絡也太可惜了吧?』

回憶中,蘭爽朗的聲音不停地於我腦中播放。但曾治癒我的這句話,現在卻如同惡毒的詛咒一般。

於位置上看著蘭若無其事地轉筆的背影,我就覺得自己曾經為她墜機身亡而難過的這件事很蠢。

人家根本沒把妳當成朋友啊,只是想要利用妳接近芹而已。像這種人,死了也是活該吧?

殘酷的聲音不斷地響起,但我卻無法去反駁它。

對,它說的並沒有錯啊,像這種人,像這種虛偽的傢伙,之所以會墜機死掉,也是天罰吧?

是啊……所以讓她早一點死掉,也無所謂吧?我根本不用處心積慮地想要救她啊?反正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報,不過倒是讓我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哈,之前的我真是太濫好人了。

反正她遲早都會死嘛,何必讓她拖累芹呢?

 

 

乾脆,直接殺掉她算了?

我望著手中的刀刃發亮的美工刀,揚起嘴角。

擁有超能力的我們,在小時候都學過一點武術,對付平常人應該是綽綽有餘。

 

 

……不。

於國文老師沉沉的照本宣科聲中,我驟然回過神來,迅速收起美工刀將其丟回鉛筆盒,驚慌地抓著自己的手臂。

 

我在想什麼!怎麼可以這樣做!殺人可是重罪!何況……就算是蘭,我對她,也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啊……即使在撕破臉之後。如果真的殺了她的話,回到未來時,我心中的罪惡感將永遠不會消失……

 

我咬著唇,搖了搖頭。

夠了,只要把她打昏和囚禁起來就應該夠了,不需要做得這麼絕。

理智向我用力地強調著道德觀,而我也終究被說服了。

 

 

 

下午五點,夕色在遙遠的雲端處微微浮起。

頂樓,我於淡紅灰色的天空下等著蘭,心情仍然無法平靜下來。

回到過去的任務成敗,就看這一次了!

 

五點十分,踩著水泥地的腳步聲緩緩接近。

頂樓的門被應聲推開。

蘭走向我,神情輕鬆,她從容的態度使我又繃緊了神經。

 

「果然是妳,」蘭半瞇著眼,朝我笑了笑,好像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而我根本不足為懼,「好了,妳還想說些什麼呢?」

 

她倚著水泥牆,伸了個懶腰,臉上寫著『我看妳還能玩出什麼把戲來』。

「我再說最後一次,」我慢慢移動腳步向她前進,沉靜地說,「今天,只要今天就好,離開芹,不要和她見面。」

「不可能,」蘭打了個哈欠,一臉無聊,「妳想說的就只有這些嗎?我等一下還要跟芹約會呢……唔!」

 

 

她驚險地側身閃過我往她後頸砍去的手刀,方才的游刃有餘頓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

「妳做什麼!」她惶恐地瞪大眼睛,似乎沒想到我會做得這麼絕。

「抱歉,這都是為了妳好,還有芹。」我皺緊了眉頭,揮腳劈向她的下盤。

這次蘭閃避不及,在我的攻擊之下被掃倒在地,我滿懷歉意地跨在狼狽地倒在地上的蘭身上,正要揮手往她的頸部擊下時,一聲意想不到的尖叫卻使我硬生生地收住了動作:

「住手!」

 

我訝異地往聲音來源一看,那是滿臉驚疑的薰。此時,蘭趁我的注意力轉移,飛快地將我反推在地,氣憤的拳頭正要揍向我時,薰卻撲倒在我身上,擋住了蘭。

「我說,住手!」薰的看向蘭的眼底泛著淚光,蘭愣了愣,但又旋即變得強硬:

「薰,讓開,這是我和她之間的恩怨。」

「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講!」薰不能理解的尖聲大叫,「就為了芹妳們就要動手動腳!為什麼要這樣!大家不都是朋友嗎?」

 

「朋友?」蘭此時終於卸下面具,嫌惡地推開我和薰,使我險些往地上倒去。薰被我扶著肩,她臉上寫滿了不敢相信。

「誰跟她是朋友?要不是為了芹,誰要跟這個態度惡劣又自命清高的傢伙玩朋友遊戲?」

蘭的話語又再度刺傷了我,但我只是裝作不痛不癢,冷冷一笑:「沒差,我從一開始就對這女人沒好感,是她自己來糾纏我和芹……」

 

 

「夠了!」

那個脾氣溫和的薰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把我和蘭著實地嚇了一跳,四周頓時沉默無聲。

「又是芹……每次都是芹……為什麼……?明明……就是我們認識比較久……」

薰開始摀臉抽泣起來,她破碎的話語使我震驚不已。

我……有聽錯嗎?薰這樣說……是喜歡……我的意思?

她喜歡的那個人,就是我?

 

我瘋狂地搖著頭,拒絕接受這個事實,扶著她肩的手也像是觸電一般迅速放開。這十幾年來,她都一直是以朋友的身分待在我身邊,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件事啊!

 

這時,蘭的表情變得很尷尬,剛才的怒氣似乎瞬間消散了。她以複雜的眼神看著我,像是要我自己想辦法處理。

 

我笨拙地拍著薰的肩,像是在模仿她以前安慰人一樣。善解人意的薰總是一直扮演垃圾桶的角色,誰都沒有看過她崩潰的樣子。

然而她現在卻哭倒在我懷中,我不知所措地抱著她,一言半語都擠不出來。正是因為我才那麼難過,但也正是因為我,我才無法說些什麼來安慰她。

 

蘭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邊打簡訊邊說:「算了吧,就今天,我不會跟芹見面,這樣就可以了吧?」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轉變嚇了一跳,張大嘴看著她。然而比起驚嚇,更多的是驚喜。

不擅言語的我在呆愣片刻後,才不好意思地從喉嚨中擠出了一句:「謝謝。」

 

蘭扯起嘴角笑了笑,撇過頭,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臉,換了個話題:「不過我們剛才吵那麼兇,不知道警衛會不會從監視器看到。」

「不會,頂樓是新建的,警衛室根本沒有監視這裡的監視器。」於我懷中的薰忽然出聲,破涕為笑。

「這樣啊,」蘭鬆了一口氣地笑笑,「那我就放心了,我可不想被記過。」

 

 

18

 

薰和我也不自覺地跟著笑起來。

我抬頭望向灰紅色的天空,沒想到在大吵一頓後,這片天空看起來會那麼清爽澄澈,心境也頓時也變得遼闊起來。

 

「……依。」蘭忽然開口,在今天撕破臉後,沒想到還能聽到她那麼親暱地叫我的名字。

「什麼事?」沒有像平常一樣反駁她,我甚至有些開心。

「我還有些事情想跟妳單獨談談,可以嗎?」蘭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臉,討好地對我笑了笑。

 

「那妳們聊,我得去洗個臉,」薰見狀抹抹淚,從地上站起身來,向蘭笑笑,然後沒有對上我的眼神,便逃也似地離開了頂樓。

我嘆了一口氣,也起身來拍拍灰塵。也是,在剛才那意料之外的告白後,將來的我該怎麼去面對薰呢?告訴十七歲的我,她肯定也不會相信的吧?

 

 

 

此時,蘭忽然不發一語地往欄杆處走去,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瘦長。她似乎是想要眺望這裡的景色,我只好跟上,也和她一起就著欄杆往下望。

 

我們的學校位置在山腰上,因此一面對的是山,一面對的是人較多的商家。而頂樓面的就是山的那一面,放眼望去是一片在這時代中難得的綠意。

 

「以後妳和薰要怎麼辦?」

蘭又率先打破沉默,她總是扮演這種角色,無論對團體無論對人。以前的我不願意承認,但現在的我可以直接說:其實我一直很羨慕總是能採取主動的蘭。

 

「不知道。」我悠悠嘆了口氣,同時也覺得頭痛。十七歲的我肯定會抱怨我給她找了一個麻煩。

「何不試著接受她?薰是個好女孩。」

 

「……這樣我就不會妨礙妳和芹了嗎?」察覺了蘭話中的目的,我瞇起了眼望著她平靜的側臉,語氣也冷了下來。

「沒錯。」蘭乾脆承認,目光毫不畏懼地迎向我。

「不可能,我對薰沒有朋友以上的感覺。」我壓抑著憤怒,但聲音仍顫抖著。

沒想到她要跟我說的就是這些?在剛才,我甚至還想,或許我們可以重新和好……!

 

「好吧,」蘭無奈地聳聳肩,「別怪我。」

 

接著,一陣風向下掠過,蘭便突然消失在我的視野之中。

我愣了一愣,四處顧盼,還來不及察覺發生了什麼事,我的雙腿就忽然被抓住,世界一百八十度地驟速翻轉。

 

「去死吧。」

 

等我回過神來,我的腳尖已經指著天空,接著,我的腳被突然鬆開,我的身子頭下腳上的由冰冷的欄杆上滑落。

我開始失速地往下墜,不停不停地。

蘭面無表情的臉孔漸行漸遠,使我甚至忘記了尖叫。

然後,我望見了一抹笑在她冰冷殘酷的臉孔上微微揚起。

我忽然覺得好冷,不只是因為向下墜所帶起的狂風。

我看見了我有幾滴晶瑩的淚珠往上飄,像是亟欲要飛離我飛離這個世界。

 

在瘋狂失速往下沉落的同時,一些想法如輕煙般飄過我的思緒。

其實也沒關係吧,我的任務也已經達成。死了也無所謂,因為我不過是擁有本體記憶的意識體。

只要芹沒事,別說意識體了,就算真正的我粉身碎骨也無所謂。

 

我認為,這就是我存在於這個時空的理由,也是我活到現在的理由。

這樣一想,我就覺得好快樂,心情變得好平靜。

 

 

碰!

一陣驚天動地的爆裂聲和頭部激烈的痛覺。

我閉上了眼睛。

我想,我是微笑著的。

 

 

 

 

 

 

當我再度張開眼睛時,看見的不是於我那個時代熟悉的景物。

而是淚流滿面的芹。

「妳醒了!」一見到我張開眼睛,芹破啼為笑,大為振奮:「太好了!太好了!」

 

我眨眨眼,表示疑惑且不能理解。怎麼會是芹?而且還是十七歲的芹?我不是已經回到未來了嗎?照理說,我應該在我的房間裡啊?

我試著要張口詢問,卻發現我無法開口說話;我想要舉起手,卻發現我根本力不從心。

於是我只能無助地移動眼珠,驅動昏沉的腦袋,想辦法了解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片紫黑色的夜空映入了我的眼簾,可以判斷這裡是室外。我無法感覺出我身下躺的是什麼,我甚至感覺不到芹的長髮搔著我臉上的麻癢觸感,也聞不到芹身上的淡淡香味。看來我是暫時失去了除了視覺聽覺以外的五感,我現在的狀況,就像是以觀眾的身分看著彷彿於我無關的螢幕世界。

剛才我被蘭推下來,照理說意識體的肉體應該死亡,記憶就會跨越時空回到我的本體身上才對。但現在我卻還身在過去,而且身體還散發著莫名其妙的白光……

 

「再一下就好了,依,再一下就好了……」芹咬著牙,額間盜汗,細白的雙掌浮在我的胸口上,她的十指尖則向我輸出著一絲絲濃烈的白光。

 

我又驚又怕地瞪大了眼睛,終於了解了發生在我眼前的事情。

 

芹,她現在,居然在動用她的能力救我!

不!不可以!

 

我想要嘶聲大吼阻止她,但我卻發現我做不到,現在我的身體只有眼球能動,根本相當於植物人的狀態!連搖頭都沒辦法的我,只能拼命地眨著眼,想告訴她她這樣做會毀了她自己。何況我只不過是個意識體,就算她救了我也沒有任何意義啊!

 

可是我心中的激動卻無法傳達到芹心中,她看著我快速眨動的眼睛,只是虛弱地笑了笑:

「沒關係,如果是救妳的話……沒關係。」

「而且……我怎麼可能會眼睜睜地看著未來的依死去?就算,我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她咬著下唇強笑著,眼眶又盈滿了淚水,臉色蒼白地令人心痛。而來自她體內的能量則源源不絕地湧入我的體內,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手腳逐漸恢復了知覺,但還是暫時無法行動,否則,我早就推開她阻止她自毀的行為。

 

而我的身體無法拒絕她給予的,反而還貪婪地汲取著芹該是為了留著自救的能量;我急速新生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豐沛而新鮮的力量,同時,我體內的毒素似乎也在那聖潔的白光之下逐漸溶解……

我的肉體,就這樣在芹的奉獻下,達到前所未有的絕佳健康狀態下。

但是,我的心卻不斷地在絕望中沉落,如同墜入黑暗的業火之中,最後的希望也被啃噬殆盡。

 

十三年後芹告別式上那些花、那些虛偽的哀悼詞、她冰冷沉靜的屍體又再度於我眼前浮現。

 

 

原來,都是我害的。

芹在十三年後,還是會死於疾病之下。我再也無法從薰口中得知她的近況,也無法偷偷地和她以EMAIL聯絡。這些細小而卑微的幸福,將會無法再被我所擁有,毫無轉圜餘地。而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我回到過去,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不,我本來就不應該回來的!就像母親說的一樣,就像芹說的一樣……

 

『絕對不能為了別人使用這個能力喔。』

 

『……依姊,伯母之所以跟妳說過妳的能力不能為了其他人使用,肯定是有其理由。』

 

可是我根本就沒想到……芹在十三年前所救的,居然是來自未來的我啊!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神罰嗎?

不是針對我,而是直接毀了我身邊重要的人?

 

 

 

19

 

神的殘酷使我恨不得立刻舉刀自盡,但我怎麼能?我怎麼能毀了芹傾盡全力所挽救的這副肉身?

 

雖陷在無盡的悔恨中,但我的五感已經在芹的治癒下恢復了大半,我終於可以聞到芹身上的香味,也知道了我現在躺著的是硬而冷的水泥地。

原本以為我會全身是血,但沒想到我的衣服看起來一如往常的白淨。不知道是芹幫我換了,還是她的能力也能讓所有血一起回到體內?

芹的臉上浮現了滿足和寬慰的笑容,看著絲毫不知情的芹,記憶中,我出發前的那句話有如惡魔的呢喃般,見縫插針地在我腦中輕輕響起:

 

『放心吧,我一定會阻止芹使用那次機會的,不管那個人是誰,狀況到底有多慘。』

出發到過去前,那時,我信誓旦旦的保證已經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和謊言。

 

諷刺而殘忍的現實,使我恢復功能的淚腺瞬時蓄滿了水液。

我悲極反笑,破碎的笑聲迴盪在寂靜的夜空之下。

剛使用完力量的芹細細地喘著氣,疑惑而不解地看著我。

但是我卻無法停止,只能不受控制地讓極度悲慘的大笑迴盪在夜空之中。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終究,還是什麼都沒做到。

這是一個無法可解的悲劇輪迴,我得知芹的死訊會讓意識體回到過去,然後意識體會被芹所救,而失去能力的芹在三十歲時便會病發身亡……什麼都無法改變。

 

……不。

我在視線模糊間睜大眼睛。芹擔憂地搖著我的肩,連聲問道妳還好嗎,但我卻無暇去回應她。

我還沒有走到絕境!還有一個方法!

那就是,讓身為意識體的我去殺了十七歲的自己!

 

這個瘋狂的念頭使我全身戰慄,殺了過去的自己,也等於抹煞了現在的我的存在。可是要打碎這個輪迴,也只有這個方法了。

 

我毅然決然地站起身來,使芹驚了一驚。

若要以我的生命對抗可惡的命運,以我的犧牲換取芹的存活,我願意。畢竟,這條命在未來根本毫無價值,一死又何妨?

 

 

「依,妳怎麼了?」芹不安地抓住我的手,「妳要去哪裡?」

我輕輕地移開她的手,靜靜地一笑,在她的唇上淡淡印下一吻。

 

 

「芹,我愛妳。」

 

永別了。

在心中說完,我甚至連回頭看她一眼都不敢,我便拔開雙腿開始狂奔,將溢出的淚遠遠拋在後頭。

任憑芹再怎麼在後頭追趕,泣不成聲地呼喊,我依然不敢停下腳步,就這樣直直衝出校門,幸運地攔下一輛計程車,快馬加鞭前往十七歲的我所在的醫院。

 

 

 

 

然而,看著車窗外霓燈流轉,我卻開始動搖。

十七歲的我,難道會願意為了芹而死嗎?而醒來的母親又情何以堪?

隨身攜帶的小刀躺在我口袋,沉甸甸地表示它的存在。回到過去殺害自己,還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知道以前為了別人回到過去的祖先,有沒有人像我做得那麼絕?

我試著對自己開玩笑,想要藉此紓解我的緊張,但要去手刃自己,這比毀滅任何事物還要可怕。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不做得到。

 

 

 

下了車,我踩著沉重的腳步來到了醫院外。進了醫院,我的心跳如雷,狂暴的巨響讓我腳軟不已,但我還是拖著無力的雙腳來到電梯前,按下上樓紐。

 

和一群人進了電梯,紅色的數字簡直是向被快轉一般,很快地來到了十七歲的我和媽的所在樓層。

我恐懼不已地踏出電梯,一步一步地往病房前進。明明我的步伐是如此緩慢,但來到病房前的時間彷彿只是眨眼之間。時間,總是在妳害怕某件事來臨時過得特別快。

我顫抖著手敲了敲房門,一陣腳步聲響起,在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是母親,心驟然提起,但結果探頭出來的是一臉疲憊的十七歲的我。我鬆了一口氣,不過心中又更加懼怕,為接下來我要說的話,為接下來我要對她做的事情。

 

「怎麼了?」十七歲的我眨著深陷於黑眼圈之中的眼睛,眉頭緊皺,「事情辦得如何?」

我的唇齒不停地發顫,十七歲的我眉頭皺得更深了,想必她已經從我的表情中猜到了七七八八,原本略嫌渙散的眼神也慌亂了起來,她急急地問:「快說啊!到底怎麼了?芹還好嗎?」

「……失敗了。」我咬著下唇,無用地任兩行淚水滑下。

 

「什麼……?」十七歲的我沒有大吼大叫,只是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以沙啞的聲音無助地問。

 

「芹那時救的原來是我,這個身為意識體的我,」我悔恨地啜泣,「這是一個永遠無法掙脫的輪迴……芹過世……我回到過去……芹救我……」

十七歲的我表情由驚懼轉為恍然,又迅速轉為哀痛。她無話可說,只是用著和我一樣的臉哭泣著,不停地哭泣著。

 

「那怎麼辦……」十七歲的我像個無措的孩童般,雙眼含淚,以求助的眼神望著我,「不管怎麼樣……芹都一定會死嗎?」

 

十七歲的我的問題,在我的心上重重一擂。

該是說出那個方法的時候了。

我握緊拳頭,張口欲言,但一句話卻梗在喉間,遲遲說不出口,只能吐出一些碎語:

「……殺了……」

「殺了……?」十七歲的我紅著眼眶,著急地看著我,「殺了誰?殺誰可以救芹?快說啊!」

「………殺了妳!」在她不斷的催問之下,我終於哭著喊出口。

 

「……什!」十七歲的我嚇得退後三步,然而她快速轉變的神情顯示,她已經迅速地會意過來。她異常地平靜下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露出了讓我痛徹心扉的苦笑:

「確實只有這個辦法呢。」

 

我的臉痛苦地皺成一團,我看見她強迫自己要牽起一抹灑脫的微笑,但呈現出來的結果卻是掙扎而扭曲,彷彿在吶喊著自己還不想死的苦澀表情,使我產生了正在照鏡子的錯覺。

 

「好啊……殺了我吧。」

 

 

 

 

20

 

計程車上,前往赴死的那一條路上。

侷促不安的情緒逐漸累積,彷彿隨時都會被壓垮而崩潰的我們,只是一直重複著一樣的問答。

 

「妳真的不後悔?」這問題我已經問了第三次。

「不後悔。」十七歲的我也回答了第三次,而她的答案也沒有更動半分。然而她的聲音卻是顫抖著的,一次比一次,顫抖得更厲害。

「媽怎麼辦?」我又丟出了一樣的問題,母親慈祥的面容冷不防地飄過,再度加深了我心中的罪惡感。

「……。」而十七歲的我也只是沉默,但我看見她的手掙扎地絞緊,似乎我再多說幾句,她便會受不了地下車逃離。

然而來自未來的我終究是別過了頭。畢竟,母親遲早會走,但芹不同。我又再次用這個自私的理由說服了自己,無視了心中傳來的陣陣痛楚。

 

 

 

計程車平靜地在我家巷口停靠下來,我付了車錢,剛好對上司機的目光。他是個有著冷淡眼神的男人,對於剛才我們的對話,他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其實在和十七歲的我反覆著一樣的問答時,潛意識中,我是暗暗希望前方的司機能察覺到我們對話的不對勁後,進而阻止我們的。

可是他並沒有,他只是機械地收下了車錢,然後離去,完成了一筆生意。我們的人生,本就跟他毫無關係。

 

我垂下眼,彎起嘴角,恥笑我心中那無謂的失望。

然後,我牽起十七歲的我向我們的家前進,向我們的葬身之處前進。

握住她冰冷的手心,她的惶恐她的害怕彷彿都傳了過來。

但她仍義無反顧地繼續隨我前進,到了最後,她甚至走在前面,大步拉著我向前走,就像是一個無懼死亡的士兵。

 

 

 

「殺了我吧。」

一進家門,她便鬆開我的手,從容就義地閉上了眼。

可是她的淚水卻不受控制地不停湧出;她呼吸急促,肩膀不停地發顫;她咬著下唇,努力不讓哭泣的聲音溢出。

我痛苦而緩慢地將口袋中的刀抽出,延長著時間,彷彿下一秒十七歲的我就會說出她反悔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放下刀來。

「可惡……可惡……!」但固執的她只是緊閉雙眼,胡亂而急躁地用手背擦著淚,嘴裡則模糊地大叫著:「妳還在那邊做什麼……快殺了我……快啊!」

 

「啊啊啊啊啊!」

我嘶聲哭喊著抓住了她的衣領,用力將我手中的刀刺下!

 

 

 

匡啷!

刀無力地掉落地板。

十七歲的我睜開淚眼婆娑的眼,愣愣地看著我。

我摀住臉,雙膝一軟跪下,無能為力地啜泣著。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手刃少女的自己,那是一種最為殘酷的自殺,不只會毀了現在的我,身處於未來的我,也抹殺了這十三年來的我。

 

 

我做不到啊……這樣做後,現在的我也會消失,遠在十三年後的我會消失……而醒來後發現女兒已經不在的母親又會多麼難過……芹呢?芹又會怎麼想?

光是想像母親和芹傷心哭泣的臉,我就覺得罪孽深重。

 

「那怎麼辦……?」十七歲的我也哭泣著,「如果我不死的話……芹就會死啊……!」

 

我由沾滿淚水的手掌抬起臉來,十七歲的我也坐倒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哭著,然而,她也沒有去動掉在地上的那一把刀。

 

我默默地將那把刀拾起,這個動作讓十七歲的我嚇了一跳,眼中竟是驚恐。

 

看見她的反應,我無奈而毫不意外地笑了:「果然,妳根本沒有做好為芹赴死的準備吧。」

她緊閉著雙唇,垂著頭,默認了。

 

在我把刀掉在地上那時,十七歲的我肯定鬆了一口氣吧。

也是啊,人類都是眷戀生命的,別提十七歲的我只是個不成熟的少女,就連我,也還是會對死亡感到畏懼。這是本能,就算在下這個決定時是如何慷慨激昂,但真的做起來,卻是那麼可怕,根本下不了手。

 

我苦笑,將手中的刀重重地擲向牆壁。

然後,除了我死亡以外的方法,在冷靜下來的心中緩緩地浮出。

其實這方法我早就知道了,但我總覺得不可能做到,或者是,我不願意去做。

那就是,放棄芹,讓十七歲的我完全放棄芹。

 

只要放棄芹,那在芹死亡時,我就不會想要穿越時空來救芹,而芹也不會救來到過去的我,這樣就能避開神罰。因為在那時,芹已經變成一個遙遠的回憶,即使我會為了芹感到感傷,也不會想要特地回到過去挽回這一切,就像那時得知蘭墜機的消息一樣。

 

「吶,其實還有一個方法。」我看著十七歲的我。

「什麼方法?」十七歲的我擦乾眼淚,眼裡又再度燃起希望的火苗。

「放棄芹。」我道出答案,這個答案就像一把銳利的雙面刃,刺向我也刺向她。我不出所料地看見十七歲的我瘋狂地搖著頭。

「不可能!」十七歲的我大吼。

「只有這個方法了!」我更大聲地吼回去,「妳只有放棄芹,忘記對她的感情,我才不會回到過去,芹才不會救我,她才能繼續活下去!」

「這才是真的為了她好!」

 

十七歲的我咬著下唇,握緊雙拳看著地上,卻無法反駁我。她的眉頭全難過地皺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我也不知道妳做不做得到,但我並沒有將心中的話說出口,沒有給她任何撒嬌的機會。

「就算做不到也要做!除非妳想看到芹的屍體!除非妳想嘗到和我一樣的痛苦!」我痛心疾首地叫喊著。

 

十七歲的我抿緊雙唇,眼淚又像斷線的珍珠般失控地滑落。

 

『反正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未來可言,不是嗎?』

那天在咖啡廳,芹這句如預言般的苦澀話語,此時又於我腦中響起,使我快要窒息。可是在此時,我卻必須讓這句話變成真的,儘管十七歲的我有多不願意,現在的我又有多不願意。

 

「我們不能在一起!如果妳想挽救芹的未來,那就必須這樣做!」

 

「妳還有機會改變未來,只有妳,還有機會改變未來。」

 

「芹能不能得救就看妳了,我已經,無法再改變什麼……」想起我那如行屍走肉一般的人生,我的心中只有無限的悲哀。

比起現在的我,十七歲的我擁有太多可能性。或許,放棄了芹,放棄了很多不切實際的東西,我會過著更加幸福的日子也說不定……現在的我,只能如此說服自己。

 

十七歲的我不語。現在的她心裡想著什麼?掙扎著什麼?我不得而知,只能祈願著她能想通。

 

良久後,她終於開了口,卻說出了令我意料的話:

「三十歲的我,我的夢想,現在妳還記得嗎?要成為歌手的那一個。」

「……什麼?」我愣住了。

 

「我會完成那個夢想的,相信我!」十七歲的我堅定地笑得燦爛,眼裡卻泛著水光,「就算,我身邊沒有芹,就算我忘了芹……」

 

「我在將來,也會過得快樂……妳在未來過得不好的人生,我會一口氣的改寫……!」
「所以……不要哭得那麼傷心……」

十七歲的我把手撫向我不知不覺淌滿淚水的臉,然後將額頭貼上我的:

「妳回到過去,絕對不是沒有意義的,」她以冰涼的手指替我拭著淚,「妳讓我知道了妳未來的大概,讓我有機會改變這一切……謝謝妳。」

 

下一刻,我倒在她的懷中哭泣。那是全世界比任何人都還要值得信任的,溫暖的自己的懷抱。

她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安撫著我,要我不要再自責。她說為了芹,她會確確實實地遺忘她,就算畢業也不會再與她連絡,她會淡忘這段感情……

後來,十七歲的我再也沒有說話。

因為,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無法自制地抱著我放聲大哭。

 

 

 

「那麼,我要回去了。」

在家中開啟了通往未來的空間,我站在時空的裂縫前,向過去的我道別。

「媽也拜託妳了,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一想起病倒在床上的母親,我便愧疚不已。

 

「一定!」十七歲的我咧著嘴,向我揮手,「全部交給我吧!一定會有一個不一樣的未來等著妳!」

 

我點點頭,向她綻開一個微笑,「永別了。」

然後,我轉身踏入通往未來的空間裂縫,消失在十三年前的時空之中。

真的做得到嗎?一切,都看十七歲的我了。

 

 

 

 

 

21

 

我猛然睜開眼睛,滿頭大汗地看著灰色的天花板。我扶著額頭,在床上側了個身,眼前的是擺滿化妝品的化妝台,還有笑臉盈盈的薰。

 

「大明星,妳可終於醒啦!」薰戳了戳我的額頭,「演唱會在四小時後就要開始了,妳可以起來化妝了吧?」

我呆呆地望著她,薰好笑地捏了捏我的臉頰。

「還沒睡醒?我去叫人囉,妳快去洗把臉。」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便走出門外帶上門,留下我一個人整理多出來的龐大記憶,屬於意識體的記憶。

 

我抱著頭,剛才在睡夢中,驀地,一堆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來,那是關於我穿越過去的記憶,這些憑空而生的記憶來得太突然,但又確確實實是我經歷過的。

那些記憶,於我十七歲之後,和我原來的記憶形成了兩道分叉。

一個是我原來的,和未來的我道別後努力向上,後來成為了歌手的記憶;另一個則是我沒有繼續玩音樂,抱著對芹的愛,過著悲慘而無趣的人生,最後為了救芹而回到過去的記憶。

但是現在的我並沒有得知芹的死訊。事實上,畢業後我就沒再和她連絡了。

我記得,自從她向我提出分手,未來的我回到過去之後,謹記她的警告,我也沒有再和她複合。

雖然一開始,看著蘭耀武揚威地牽著她的手,我會感到心痛,但我告訴自己為了她必須要忍耐,我永遠忘不了未來的我聲淚俱下地和我說要忘了她,所以就算再難受也必須照做。一切都是為了她。

而在痛苦的期間,為了抒發情緒我寫了不少歌,其中一首《關於這個世界》,則當做了主打歌,大紅特紅,成了我的成名曲。

而薰,也變成了我的經紀人。在她多次的酒後告白後,現在和我則是情侶關係,雖然我對她的感覺還是感激遠遠大於愛情。而在意識體的記憶中,居然還多出了十七歲的她在頂樓跟意識體告白的那一段。

在我難過或陷入低潮時,一直都是她陪在我身邊。對我來說,她就像是家人一樣的存在。

 

後來,蘭墜機身亡。聽薰說,芹後來好像結婚了,在聽到的當下我只是露出淡淡的笑,說了聲恭喜,但卻因工作忙碌而沒有出席芹的囍宴。

可是,意識體的記憶卻是深愛著芹的,在得知她結婚的當下,意識體的情緒久久無法平復,每天睡醒了喝酒喝醉了睡,比平常更像一具行屍走肉。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成功耀眼,在舞台上發光發熱;一個慘澹頹廢,在現實中匍匐掙扎

我的腦中一片混亂,我不懂我現在到底是不是愛著芹的。本來,我應該已經淡忘了關於芹的回憶,可是意識體對於芹的情感卻又那麼濃烈,一波一波地如海潮般打上,令我無法忽視。

 

正當我處於記憶混雜,類似人格分裂的狀態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依姊,我們可以進來化妝了嗎?」那是化妝師小玄的聲音。

「請進。」

 

一票化妝師和服裝師跟助理等人一齊衝了進來,雖然現在的我早已司空見慣,但過著另一個人生的我應該會感動到落淚吧。

「依姊,請坐到化妝台前,」小玄向我微笑,隨即轉頭向一旁的小助理喝嚴厲道:「還愣在那邊幹嘛?快把我的工具全部拿來啊!」

「啊,是!」小助理驚恐地以雙手將工具遞給小玄,我在化妝檯前坐下,而小助理則在旁邊連聲道歉,由鏡子中看著她卑微惶恐的態度,也好像看見了過著另一個人生的我的倒影。

我閉上眼睛,任小玄在我臉上塗塗抹抹,耳邊不時傳來她罵助理的聲音。其實,我應該慶幸那時的我有回到過去,如果沒有她的警惕,那我大概也不會努力,現在也會像那個小助理一樣被人踩在腳下吧。

到時候,我也沒有臉去見芹……

 

……。

看來我是被意識體的記憶給影響了。我現在,突然好想念芹,好想知道她現在到底是不是活著,我放棄她後,她是不是沒有了性命之憂?

 

 

打點完服裝和化妝髮型等事後,我要助理去叫薰來。三分鐘後,薰風塵僕僕地趕來我的化妝室。

「怎麼啦?」薰拉開門,在我身旁坐下,「想我?再半小時後就要演唱會囉。」

「芹她……最近過得如何?」我有些艱難地開了口。

薰愣了愣,隨即笑開了臉,打趣地說:「哎呀,妳好久沒有跟我提過她的名字了耶。現在怎麼了?舊情復燃?」

我有些心虛,但還是虛偽地板起了臉:「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好啦,大明星別生氣,」薰輕輕拍了拍我染成紅色的頭,「是說,我們也有兩個月沒聯絡了呢,工作實在太忙。如果妳想知道的話,我現在打電話過去好了?」

 

「不,算了,」我搖搖黏著深藍色假指甲的手,「妳也很忙吧?不用了。」
「謝謝妳的體貼喔,」薰笑了笑,然後換了個話題,「其實啊……妳這次演唱會,我有給一些我們高中同學門票。」

「是嗎?」我冷哼一聲,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事情,和那些模糊的嘴臉,「那些因為我沒考大學而笑話我的人嗎?也好,讓他們看看我現在成功的樣子也不錯。」

 

薰靜靜地微笑。

 

「我也有給芹,而她的門票,是貴賓席第一排的位置。」

「什……!」我訝異地睜大眼睛,心臟開始緊張地跳動飛快。

薰看著我的反應,無奈又苦澀地笑了:「看來,她在妳的心中,一直都是在貴賓席上。」

「我……我……」我慌亂地抓住她的手,想說些什麼來否認,但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薰站起身來,動作輕柔地移開我的手,背對著我,語氣淡然:「這些年來,我本來以為妳已經忘記她了,果然還是沒有……到剛才妳為了她叫我回來,我才知道。看見妳的反應,我就更確定了。」

「不,我沒有……!」我反駁,但這個謊言卻因為意識體記憶的作祟,聽來虛弱而無力。

「沒關係,」薰回過頭,給了我一個哀傷的笑,「反正芹都已經結婚了,現在懷了第三個孩子,跟丈夫恩愛的很,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只要妳今後,還是一直待在我身邊,這就夠了。」

 

 

「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薰的表情快速地轉為平日宜人的笑,還來不及讓我說些安慰的話,她手一拍,繞到我身後,將我朝門外推去,「快點到舞台附近準備吧!」

 

「薰……」被推出門外後,我回過身,還想要跟薰說些什麼,但她只是笑著說:「我沒事啦!與其要安慰我,還不如想要怎麼嗆以前那些瞧不起妳的人!」

然後便帶上了門。

我扶著門板,想著過往的種種,歉疚地擰著眉,輕聲在門外說道:

 

「薰……我真的欠妳太多。」

門內並沒有回應,甚至連隱約的啜泣聲都沒有。

我悠悠嘆了一口氣後,便踩著高跟鞋緩步前往舞台。

 

 

 

 

提著深藍色魚尾裙裙擺的我,在工作人員殷勤的攙扶之下,站上了伸降式舞台。

舞台慢慢升起。

等一下,我就會在炫目的燈光和萬人的尖叫中帶著微笑登場。

 

芹,會坐在台下看我唱歌嗎?

我唱歌,芹則在一旁以鋼琴伴奏,那是我以前的夢想。這個遙久的夢,永遠不可能完成的夢,竟在演出前毫無預兆地於我腦中一閃而過。

我抓著因衣著單薄而有些冷的肩膀,心沒由來的一陣刺痛。

一切都太久了。太久了。本來久到我都快忘卻的事物,卻因為意識體記憶的突入,又變得記憶猶新。

鼻子也莫名地發酸。

 

舞台停止了上升,在一片黑暗中,我可以聽見觀眾稀疏而嘈雜的談話聲,和迎面而來的晚風。我深呼吸一口沸騰的空氣,知道我已經站在舞台上,身為歌手的專業使我的心本能地平靜下來,不想讓私人情緒影響到這場表演。

 

以耳麥向燈光確認時機,我掛上笑容,三秒後,耀眼的白色聚光燈朝我頭上照下,全場驟然響起一片尖叫,我優雅地向觀眾鞠了個躬。

 

「大家好!謝謝大家今天來聽我的演唱會!」說了固定的開場詞後,又是一陣尖叫,我揚起笑容,「聽說今天也有我以前的高中同學來捧場,真的非常感謝你們的不請自來!」

全場響起了一波哄笑聲,不知道那些人的臉是不是綠了。可是此時的我,在意的並不是這個。

 

「請容我尋找一下我的同學們!」

 

照我剛才的指示,樂團開始奏起炒高氣氛的音樂,另一盞聚光燈打下,掃過貴賓席第一排,我聚精會神地隨著燈光尋找著芹的蹤影。

然後,我的心緊緊一揪。

在聚光燈快速掠過的同時,我確實在偏左的位置上,看見了靜靜望著這裡的芹!

 

燈光把她的臉映得蒼白而毫無血色,她對上了我的視線,一瞬間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她張了口,看起來想跟我說些什麼,但是我還來不及細看,燈光就從她身上離開,芹又回到了一群人共處的黑暗之中。而我,當然沒有資格拋下麥克風去見她。

我的心一沉。

是啊,現在她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而薰,也一直陪在我的身旁。

我們,早就是沒有任何交集的平行線了。而這一切,都是應該的。只有這樣做,她才不會受到傷害。

何況芹不是還活著嗎?沒有為了任何人犧牲,這不是很好嗎?我應該高興啊。

我強迫自己在笑僵的臉上笑得更開,即使心裡根本無法這樣想。

 

而且,儘管心裡再黯然,演唱會還是得繼續下去。我的任性只能到此為止。

我比了個指揮停止的手勢,另一盞燈光立即閉上,然後我虛假地哈哈一笑,「哎呀,看來我的同學通通躲起來了!好啦,我開玩笑的!我當然非常歡迎我的老同學!」

 

一片鼓掌加尖叫捧場地爆出,我又鞠了個躬,接著,舞台上的五彩燈光大亮,一串流暢鋼琴聲滑過,大提琴一拉,奏出了和諧而悲傷的爵士樂前奏,那是我的成名曲《關於這個世界》。

 

台下一片熱情的尖叫,隨著舒緩悠揚的伴奏,觀眾逐漸安靜了下來。

耳邊只餘伴奏的音樂,我扶著麥克風,腦中逐漸憶起了當時我是如何邊哭邊寫下這首歌的詞曲。

這一首歌,從pub駐唱時代開始算起,我唱過幾千次。但隨著對芹的淡忘,我幾乎都快要抓不住原本唱這首歌的感覺。

 

但今夜,塵封的回憶復甦,波濤洶湧地,要將對芹的情感全部釋出。

 

「今晚,我要將這首歌,獻給在台下的一個人。」

「請聽聽十七歲的我的心情,縱使,我們如妳所言,根本沒有結果。」

 

語一出,台下驚聲四起,相機的鎂光燈在暗夜中連聲驟閃,想必記者們又有新題材可以寫了。

但我無所謂,此刻的我,只想確實把我的心情傳達給芹。

芹,現在在台下的妳,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會不會,稍微想起我們以前的事呢?

在一片吵雜紛亂間,我好像聽見了有人哭著喊我的名字,但那到底是不是錯覺呢?

我揚起嘴角,眼眶不自覺地濕了。

至少我願意相信,那就是芹。

 

 

兩股記憶與百般思緒和著音樂流過,我閉上濕潤的眼,張口輕聲唱道:

 

 

無法成眠的夜 我在黑暗中睜開眼 什麼希望都看不見

我們的回憶妳是否已都忘卻 但我也無力去挽回

因為我了解 我們之間 終究會迎向毀滅

 

關於這個世界 悲傷與垃圾成堆

空氣和人心都太過汙穢 我望著被燻灰的天

眼前浮現妳的笑顏 忘記妳的一切 我果然學不會

 

 

花火般的歲月 如今成了磨人思念 既剪不斷理更還亂

妳們的身影是一對交纏的蝶 令我想狠狠地撕碎

但我別開眼 壓抑情感 忍耐裝作沒看見

 

關於這個世界 悲傷與垃圾成堆

空氣和人心都太過汙穢 我望著被燻黑的天

眼前浮現妳的笑顏 忘記妳的一切 我果然學不會

 

沒有妳的世界 雨化成黑色的淚

回憶和歌聲都太過絢爛 我飲下酒看見幻覺

眼前出現妳的哭臉 拋棄妳的一切 我永遠學不會……

 

 

 

 

─End─

 

三年半前的後記

 

啊啊啊啊啊啊

現在看還是覺得我很有才(謙虛點好ㄇ

雖然這篇沒有日月虐 但很多地方都深深觸動我QAQ

日月是看到最後才開始哭 死因則是看到片段就想哭啊啊啊啊

然後直到現在林檎女王依然是我本命喔喔喔喔喔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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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旬玉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